苏苏的女红在郑嬷嬷指教下进益不少。她新得了一门手艺,自是想给亲近之人做些物件的。
宋温那处她做了一个绣葡萄纹的荷包。到徐弘简这儿却犯了难,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做个绣帘,上绣竹石花鸟,等天气热了挂在书房里也能增些趣致。
从书房回来后,苏苏无事可做,于是拿出做了一半的绣帘在窗下绣着。但心中挂念着别的事,绣完两片竹叶她便淡了心思。
瞧着绸布上空着的那一块,苏苏忽然想起,等她做好这片绣帘,徐弘简大概已经出京。再等他回府,恐怕已经入了夏,就该换上竹帘了。
思及此,苏苏叹了口气,把针线都收拾回去。
郑嬷嬷见她似是有烦心事,有意让她开心一些,便道:“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的,若是怕青木记不住,漏了话,你再告诉我,我晚些时候一定把话带到。”
苏苏缩在榻上,她偏过头,想把头埋在软枕里。
昨夜里还想得好好的,趁着时间还够,她去寺里住上一个月,洒扫庭除,每日里虔心抄经供佛,给他求个平安符。
清早起身,那一阵念头尚且强烈,促使她立马去书房跟青木说了那些话。
但回房的路上她又有些犹豫了。徐弘简休沐日待在府中的时候本来就少,最近他受了伤才多歇了两天,她这才能多见上他几次。
若徐弘简真答应她去寺里,她这一去,再回徐府时,他就要离京。再说徐弘简这趟出行,她虽没出过远门,也知道这一来一回,路上少不得就要小半个月。公办所耗的时日更是说不准,半年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可能有上百天不能见到他,苏苏心中酸涩难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听郑嬷嬷又问起来,苏苏心上涩涩的,并不想再提,只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嬷嬷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郑嬷嬷又打量她两眼,确信苏苏是有了心事。
郑嬷嬷来徐府伺候苏苏已经有三个月,从一开始便爱屋及乌地喜欢她,后来相处久了,知道苏苏生性纯善,便由衷地生了爱护之心。
郑嬷嬷知晓她是不愿多与人添麻烦的,苏苏不提,郑嬷嬷也不追问,只在心中过了一番最近的大小诸事,笑道:“天气暖和了,两个小丫头近日总是起得迟,今儿绿莺量了量,她俩都长高了一截呢。我去把她们叫来陪陪你。”话音方落便着丫鬟去寻人过来。
小禾小苗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在外间响起,携带着笑语声,给略显沉闷的房间带来些许生机。
绿莺跟在她们后头,笑道:“姑娘你看她们两个,跟小猴子似的。一大早就闹得小脸通红。”
小禾眼睛亮亮的,站定之后朝苏苏笑了一下,开始夸赞小苗:“姑娘你看,我都不知道小苗有这样大的力气。她先会儿帮小厨房的婶婶搬东西,一口气就提起来了。”
小苗脸蛋红扑扑的,乌黑的眸子也带着笑意,她嗓音甜甜的:“小禾也很厉害。嗯……帮婶婶抱了一大把小葱。”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比划大小。看着比刚来朝宁院活泼许多。
苏苏忍不住笑了笑,倾身在小苗的脸蛋上轻轻捏一下,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
然后关心道:“小苗长高了些。快和小禾差不多高了。衣裳可还合身?”
冬季的衣裳都留有余裕,小孩子长高一些也能穿暖。但乍暖还寒之际最易着凉,故而有此一问。
红鲤刚掀帘子进屋,恰好听到这句,两步走上前来,轻轻抬起小禾的手臂,指了指袖口:“合身着呢,我每天不像绿莺那般忙,这些小事我还是做得仔细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让绣娘去改。姑娘你看,她俩被养得多好。”
小禾小苗看起来就像正抽条准备开花的小树苗,说话时声音甜甜的,讲起各种小事都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苏苏分享她们见到的乐事。偶尔说话快了,漏了些许细节,另一个在旁边就急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打断,再重新细细说起。
苏苏被她们逗乐,脸上又有了笑容。
她歪在榻上,听她们绘声绘色讲着平常日子里最寻常的小事。
渐渐地,心上的阴霾也就消散了。
“……小苗和我打赌,猜红鲤姐姐荷包里装的是什么。我输了三次,哎,我见红鲤姐姐换了个荷包带在身上,以为里面的东西也换了呢。”
小苗笑眼弯弯:“因为那是姐姐的姑姑特地给她求的平安符,当然要小心收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每天带在身上。”
小禾咦了一声,歪头问道:“红鲤姐姐今日怎么没佩荷包?”
苏苏朝红鲤腰间看去。红鲤往日都佩挂荷包的腰间今日空空荡荡的。
红鲤脸颊微红,眨了眨眼:“我放在枕头下面了。每天都带在身上,万一掉了可怎么办。”
见红鲤小心翼翼的样子,苏苏抿唇一笑。
原本放在心上的事让她生了郁气,此时郁气一散,所思所想也变得开阔起来。
徐弘简受伤一事让她受了惊吓,近日见他左臂伤势恢复得很好,仍是存了担忧,甚至有几次在夜里被梦魇困住,醒来时心跳个不停,身子也觉疲累。
她又不是他的正房夫人,能毫无顾忌地一问到底。徐弘简有什么事,也没有必须和她交代清楚的责任。
苏苏向来懂得分寸,不该知道的绝不多嘴一句,可于此事上,她忧虑太过,这几天硬生生逼得自己夜不能寐,也才明白了自己隐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若她只是朝宁院普普通通的小丫鬟,也还能自请同去,伺候一二。出行时把通房带在身边,传出去到底是败坏名声的。何况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说他应不应,苏苏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想来想去还是去寺里住上一个月为好。
去寺庙里虔心供佛,抄经跪拜,既是全了她的一片心意,报他的恩情,也能让她从多虑的心境中脱离出来,澄净忧思。算是两全其美。
此事一想通,苏苏松了口气,也慢慢觉出疲累。
精神紧绷太久,把夜里没睡好带来的酸疼给忽略了。这会儿一动作,才发觉膝盖上下都酸酸的。
郑嬷嬷本就心细,今日见苏苏不大开心,更是观察入微,苏苏眉心一蹙,郑嬷嬷立马便发现她身有不适,忙叫红鲤去给她揉捏解乏。
有小禾小苗两个小丫头陪着,苏苏午膳都多用了些。
午膳过后,苏苏也陪着她们在屋里玩了几个时辰,还拿出笔墨教她们俩写自己的名字。
小禾小苗的字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两大张。苏苏瞧着有趣,等墨干之后好生收了起来,和自己刚开始习字时练的大字放在一处。
心结一解,白日又玩得尽兴,晚间苏苏很早就生了困,天黑后不久便歇下了。
郑嬷嬷看着她上床,等苏苏呼吸平稳,显是睡熟了,郑嬷嬷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苏苏虽未与她吐露心事,郑嬷嬷还是能猜到几分的,无非就是与小主子相关的什么事惹得她不开心。
郑嬷嬷活了一大把年纪,在镇国公府的下人里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就是主子们也敬着她三分。她对外向来是形容肃穆,一般的小姑娘见了她都心生惧意。再加上镇国公府多年未有孩童降生,郑嬷嬷惯常都冷着脸。
自从来了朝宁院,郑嬷嬷脸上才多了笑。
小主子看上的这个姑娘明艳妩媚,性子是一等一的好,对身边的人关切有加,每日里见了人都轻声慢语,脸上挂着笑,简直不能更讨人喜欢。
郑嬷嬷皱了皱眉,头一回对小主子生出些微不满。
娇气的小姑娘是要护着宠着的,对苏苏这般好的姑娘,哪有人像小主子这样让人生气的?
郑嬷嬷带着这股不满,眉眼沉沉地迈步走向书房。
因着心上淡淡的不悦,在听见青木说出“姑娘她说想去慈济寺住上一段日子”这句时,郑嬷嬷心口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
叫他惹人生气,让苏苏不开心。这下好了,苏苏直接去慈济寺住上些日子,他每日回府,只能看到冷冷清清的朝宁院,趁此机会,他好生反思反思才能长记性。
郑嬷嬷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她侧眸见徐弘简冷着脸不说话,才道:“慈济寺背倚的几座山景色不错。姑娘去那儿散散心也好。”
徐弘简不知苏苏为何起了这个心思。
他案头上又落了件须得他亲去处理的公务,怕是要忙上大半个月,之前说要带她出游,大概是不行了。
苏苏极少主动提出些什么,他没道理不应。
她去慈济寺这一个月,他回朝宁院再不能见她的房间亮着灯。
徐弘简忽略着那丝丝缕缕缠绕着的留恋,抬眼对郑嬷嬷道:“她在慈济寺这一个月多有不便,劳嬷嬷费心了。”
第23章 秋千
夜深人静时落了几粒雪籽,天光大亮时也都消散了。
苏苏睡得很沉,这一夜是她近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自睁眼开始,心情便是舒畅的,连带着整个人都觉得轻盈。
迟钝如红鲤都发觉苏苏神色轻松:“姑娘今日又比前些天好看许多。连眼睛都是笑着的。”
苏苏一夜好眠,刚起身时还有些睁不开眼,绿莺给她梳头时,她都半阖着眼,感觉眼皮重重的,过了一会儿,神思才逐渐清明了。
红鲤着人摆好早膳,郑嬷嬷端着小碗舀了鱼片粥放在苏苏面前。
郑嬷嬷见苏苏一勺一勺地喝粥,面上露出笑,眼角的褶子都透着和善。
待苏苏吃好,丫鬟把桌上碗盘都收走。郑嬷嬷才把绿莺叫住,一件一件仔细吩咐:“手中的事都暂且放一放,待会儿把姑娘的衣裳收拾几身,你和红鲤的衫裙也都备好。姑娘要去慈济寺住上一段日子,山里夜间寒凉,守夜时要更细心些……”
绿莺点点头,仔细记着郑嬷嬷的嘱托。
红鲤有些不敢相信,迟疑地看向郑嬷嬷,又望向苏苏,问道:“是何时去,安神香可要带上?”
苏苏没料到徐弘简已经应下此事,刚听到郑嬷嬷的话愣了片刻,见红鲤惊奇的模样,才回过神来。
苏苏迟疑一瞬,还是叫住郑嬷嬷:“嬷嬷不用费心,绿莺简单准备几样东西就好,我一个人去。”
郑嬷嬷去过慈济寺,宝殿楼阁和僧房过后,往山上走上一会儿,有十余小巧院落,皆是备给达官贵人歇息落脚的。
在庄瑾病情最糟糕的那几年,她每月常去慈济寺听大师讲经弘法,每回去慈济寺,都要出一大笔钱给寺里,以作修葺房屋、施粥济贫之用。日子久了,住持便在那后山上给她空出一个院子。
最近几年庄瑾不大去了,仍是年年都拨一笔银子过去。那院子也都留着。
原本郑嬷嬷是想着让苏苏去那儿住,那座院子所处的位置好,视界开阔,屋里的陈设都是按镇国公府的规格来的,与朝宁院比起来不差什么,苏苏去了必不会觉得委屈。
此时听苏苏说不让人跟着去,郑嬷嬷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缓了须臾才猜出几分其中缘由。
郑嬷嬷朝绿莺和红鲤二人看了眼,吩咐道:“你们先去给姑娘的东西收拾了。”
待绿莺和红鲤退出去,屋里没有旁人,郑嬷嬷才走到苏苏身边,轻声道:“年前跟表姑娘去别庄小住,我见姑娘最初两日是睡不好的。去慈济寺礼佛,在那儿住得未必习惯,而且离铺子又远。依我看,还是让她们跟着为好,至少也把绿莺带上。”
苏苏脸上微红,低头咬着唇,不知怎么跟郑嬷嬷说自己的打算。
寻常的夫人小姐去寺中礼佛,都是有贴身的丫鬟跟着,住在小院里,每日抄几页经书,再听大师讲讲经书,有什么挂心之事,便与陪客的僧人交谈一二。
苏苏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去做。
可她昨日看小禾小苗写的字,和自己写的对比一番,觉得自己没比她们强上多少。最多是借着臂力要好一些,在握笔写字时能拿捏得准力气。
她本想劝劝自己,心诚则灵,但一想到那些抄经的夫人小姐都临过许多字帖,写出来的字不知要比她好多少,一颗心就无法控制地紧了紧。
寺中迎来送往,供奉佛前的经书不计其数。听说还有些人家让丫鬟代为抄写,那些丫鬟也都是跟着小姐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的。
她学写字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月,再如何用心也比不过。
一摞一摞的经书放在台上,一个个看过去,她抄的那一叠定是最丑的。就算神佛心怀慈悲,知道她是一样的心诚,苏苏也觉得尚有缺憾。
去都去了。苏苏便想尽心,在寺庙里多出些力。
她希望菩萨能够看到她的心意,再多偏心一点,保佑他这趟南行稳稳当当,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少。
苏苏是这般想的,可现在什么都还没做,这会儿原原本本说出来,未免有点装模作样的嫌疑。
便抿抿唇,低声道:“我一人去便好。有一个朋友最近也会去,我想趁此机会和她多说说话。”
郑嬷嬷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