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寺这般名声在外又占地广阔的寺庙,除了僧房和留给贵客的院落,还有不少的寮房给人住,多半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其中很多都是带着孩子的女人,她们一边为寺里干活,一边艰难地找谋生的路子。
苏苏既说了不带绿莺红鲤,自是不会一人住一个院子。一想便知道她是要住到寮房里去。
若是为了徐弘简生气,没必要苦着自己。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心中有所求了。再一想苏苏近来时不时流露的不安,郑嬷嬷便明白过来,苏苏这是想诚心礼佛,替小主子求个平安。
郑嬷嬷暗叹一口气。
昨夜是她想岔了,还以为苏苏这一去能冷一冷小主子。
郑嬷嬷恍惚想到昨晚小主子的神情,他像是不知道苏苏是为他去的慈济寺。不过也好,他自个儿琢磨去吧。
她从旁瞧着,小主子分明是把人放在心上,在苏苏的事上体贴又细致。而苏苏这方,郑嬷嬷也辨得出,苏苏对他也是有情意的,苏苏这趟去慈济寺绝不是只为报他恩情。
但小主子从不在苏苏房中过夜,和其他正当年的郎君比起来,他简直太清心寡欲了些。若不是知道夫人挂念他身子,隔上些时日就要请名医圣手给小主子诊脉,郑嬷嬷当真要怀疑他是否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隐疾。
等苏苏去了慈济寺,他回府见不到了,才知道想着念着,明白过来人在身边的好处,过后才晓得多亲近亲近。
思及此,郑嬷嬷安了心,便柔声道:“那便让绿莺她们隔上三五日来看看你。有什么缺的少的,都列个单子交给她们,万万不要委屈了自己。天气渐渐也暖了,慈济寺后山有不少花草,姑娘闲下来可以找人陪着去逛一逛……”
苏苏仰面听着,点了点头。
郑嬷嬷讲完这些,便去苏苏卧房里看着绿莺她们收拾东西。
苏苏自房中出来,一眼便瞧见另一边院墙下忙碌的匠人。
小厨房的婆子刚好烧完水给匠人送去,她见到苏苏立在檐下,顿住脚步,略伏了身子行了一礼。
苏苏又朝那方望了望,还是没看出他们是在做什么,便问道:“他们是在那儿忙什么?”
那处角落正对着徐弘简的书房,一开窗便能瞧见。院墙边上栽种的海棠长得好,看护浇水的人也很尽心。
就算花开时徐弘简大概不在京城,苏苏见他们正在做的东西可能挡住那片海棠,心里还是很在意。
那婆子脚下滞了滞,有些惊讶地看了苏苏一眼,才答道:“是要立一架秋千。”话毕见苏苏不再问别的,才转身行去。
苏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好奇,不知不觉地向那侧走去,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他们忙碌。
苏苏正看得入神,背后门扉从里推开,嘎吱一响,惊得她颤了颤,缓了几息才转身看去。
徐弘简正好从书房出来,他一身黛蓝色圆领锦袍,银线勾勒云纹,衬得他清贵俊朗。
没想到他到这时还没出府。方才苏苏满心都是那架秋千,突然见着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只仰脸看着他,叫了声公子。
前不久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苏苏此时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跟前,也是很好的。
见徐弘简不走开,也不说话,苏苏大着胆子看着他不挪眼。
他果然是十分好看的。丰神俊朗,皎如玉树。
苏苏的目光一点一点移动,不知徐弘简也垂眸仔细看她。
因昨夜歇得好,肌肤比平素更显得清透白皙。细碎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洒在那双水眸中,她眉角眼梢都含着笑,看着比前些天要开心许多。
看来她是真的很想去慈济寺。
见她如此,徐弘简便觉得,朝宁院冷淡一段日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脑中过了过从徐府到慈济寺的路线,徐弘简忽然发觉,他近日处理公务所在的地点离慈济寺并不算远。
视线再往下,落到她唇上。徐弘简眸底掠过暗色。
苏苏今日用的是上元节那晚用过的唇脂。
那夜在灯下朦胧看着已是醉人,此时在阳光映照下,香肤柔泽,丹唇温软。
她还正仰着脸看向他,唇角微微上扬。
简直就像,就像在诱着他低头亲上去。
徐弘简不敢再去想,他别过头,压制着那股悄然滋生的冲动。
然而越是想忘掉方才所见,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情景便后来居上掌控了思绪。
苏苏不知他所思所想。她好好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美滋滋的,慢慢才反应过来,不该把他耽在这儿,于是开口道:“公子万事小心。”
徐弘简微微颔首,“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找郑嬷嬷。”说完便提步走了。
苏苏见徐弘简远去的背影,略微有些担忧。
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沙哑。
方才她看他眼下也略微泛青,显是最近疲乏过度。
不过苏苏只是稍微想了一下,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一人去慈济寺,有郑嬷嬷留在府里,会照顾好他的。
第24章 请教
徐弘简今日出门晚,乘车离府时,长街上已是人声喧闹。
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往城南而去。
先前在朝宁院中面对苏苏的些微慌乱逐渐淡去,徐弘简重又思虑起眼前亟待处置的公务。
每年入夏,刑部与大理寺便要着手重审狱中重犯,一些地方上没能厘清的要事也要在那时一并商议解决。此时才二月初,这时候刑部的公务与年中年尾时比起来,算得上一年里少有的轻松。
平常百姓过日子,少有与刑狱有牵涉的。粗略翻阅历朝律法,其中书写最多、刑罚最重的总是些稀罕之事。简单说来,就是些平头百姓没胆子去犯的扰乱朝纲的罪名,但这些事一出,总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广为人知。一些隐匿在律例中的紧要条文,却是无人问津。
自皇上登基以来,勤勉为政,励精图治。在这十余年里,已经撤换了大量官员,把更多的有才之士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去。可皇上摆明了不欲止步于此,他下旨命令白郁南并其他一众官员筹备修改律法,显是有肃清朝政的想法。
因为此事,刑部与大理寺近来处理各类案件都分外谨慎。
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以往有什么摆不平的矛盾,居中的官员说些好话也就给糊弄过去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哪怕是一桩小事,被人揪住错,摆到朝堂上议论起来,都不知会引起何等变革。
今日要办的,就是一件年前搁置至今的小案件。
徐弘简到时,各方人马都到齐了。
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蔫头耷脑地立在门外,他们见到徐弘简自马车上下来,眼睛亮了亮,随即看到李季朝徐弘简走去,才又叹口气,转头凑在一起小声商量应对的法子。
李季过来,跟徐弘简并肩朝里走,一边说话。
“你说他们几个可笑不可笑,我一大早到了,他们还以为我是他们主人家找来的靠山,给我又是端茶送水又是说好话。他们认识的小吏来了,才知道我是谁。真以为还是十几年前呢,罔顾法纪,满脑子都是徇私循情。”
徐弘简又往门口一群人那儿看了眼,问道:“问到哪一步了?”
李季凝神想了片刻,又笑开:“还用管这些?案情简单明了,扫一眼卷宗就清楚了。唯一还需耗神的,就是在这儿守着,听他们扯皮。”
李季也没怎么见过今日这般情景,他把今早发生的闹剧细细说给徐弘简,等到了里间落座,丫鬟上了两盏茶,他仍在神采飞扬地继续陈说。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见李季终于讲完话,才问:“大理寺把这事交到刑部手里,来交接的人可有提过,白郁南留了什么话?”
李季闻言,面上显出些许正色,回道:“他说是让我们留意秦济。”
顿了顿,又补充:“秦济委托其中一家运送货物,和这两家生出争端的事由关系不大。”
秦家势小,但这一辈子弟出了秦济这么一个翩翩公子,在京中高门圈子当中颇有美名。但秦济身上最惹人眼的,却是他和赵家的关系。赵秦两家姻亲往来不断,据说赵家家主对秦济很是看重,有意择他为婿。
正说着,门口就有一素衣仆从弓着腰引人进来。
“秦公子,这边请。”
秦济着玄色衣衫,面上带着笑,进屋一见人,便拱了拱手:“徐大人。李大人。”
李季换了脸色,也含笑应对:“秦公子何必跑这一趟。他们两家生了嫌隙,要我们主持公道,这事也快办完了。你本不必特地过来。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夹在里面,你找人问小吏取一份文书看一看,也是可行的。”
秦济朝李季侧后方的徐弘简投去目光,又收回来,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两分歉意。
“终究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力,给你们添了麻烦。这一趟还是该来的,同大人们禀明详情,才不会又生出些不必要的乱子。”
徐弘简静静地在旁侧听他们说话。
一个衙役拿着册子进门,扫了眼屋里情形,便埋头朝徐弘简走过来。
他走到一半,才想起徐弘简手臂有伤,还没好透,只能转身挪到李季身边,放低声音道:“请李大人过目。”
李季朝秦济笑了下,从衙役手中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秦济立在原处,也不退出去。他又向徐弘简看过去,过了片刻,开口问道:“徐大人的伤恢复得可好,近来事忙,我才知道伤了徐大人的恶徒竟在秦家待过。听闻此事,秦某心中有愧。”
徐弘简放下茶盏:“当日我受伤并不重,恰好二婶在附近识有相熟的大夫,不久便包扎好了伤口。秦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秦济续道:“此前我见过徐大公子,他身边也总有三四位随从跟着身边。徐大人醉心公务,一馈十起,在这些小事上还需多加小心啊。”
过了须臾,秦济像是忽然想起徐弘简不过是庶子,转而说起别的事:“其他事上秦某帮不上什么,但秦家开的善济堂,里面坐诊的大夫都有些真本事。徐大人如有需要,谴人去善济堂说一声,晚些时候便有人到府上去。”
徐弘简垂眸敛住神色,淡声道:“多谢秦公子美意。”
待送走秦济,把这方诸事料理完毕,已过去一个时辰。
李季从桌前站起,活动活动微僵的脖子,叫住徐弘简:“跟我一块儿走走。我家夫人说了,得空要多走动走动,不然过不了几年就有老毛病了。”
说到后面,李季咳了声,把夫人剩下那半句“马上就比不过年轻男子”给咽了下去。
相较于徐府,此时所在之处离慈济寺更近,徐弘简方才想到这点,便想出去找青木,让他谴人去慈济寺清扫院落。
李季叫住他,徐弘简才反应过来,这等小事,郑嬷嬷应当处理好了,便停在门前。
早前的那些管事已经走了,园子里空荡荡的,阳光正好,仅有几个衙役在远处搬着箱子进进出出。
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匆匆行来,扬声叫住他们二人。
李季回头一看,笑道:“好啊,你看你这衣裳皱成什么样了。我们俩帮着把你的事也都办好了,你倒逍遥自在,这是从哪个小娘子那儿过来的?”
郑驰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哪有什么小娘子。我今日和堂兄一道去探望伯母,被她轰出来了。来回走了段山路,才这般模样。”
郑驰在他们跟前提过一两次,徐弘简大致知道郑驰堂兄,即永宁侯世子与他母亲近来有些争执,但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形。
见郑驰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徐弘简出声询问:“其中可有什么难处?”
郑驰愁眉不展,他堂兄郑临的事在侯府已经人人皆知,对他们二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不娶无子。伯母操心的左不过他成家立业这些事。只是我这堂兄,在婚事上有些艰难……实则是伯母遇上了阻碍。”
“她相看的宴会都办了好几场,没给堂兄定下亲事,反而从中说和,凑成了几对佳偶。眼看着他二十五的生辰就快到了,伯母心中存了气,前些天就住到慈济寺去了。还放了话,说堂兄他一日不定亲,她便一日不回。”
徐弘简在与母亲的相处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矛盾,有些琢磨不透。
见郑驰如此忧急,他出言宽慰:“慈济寺佛山宝地,侯夫人在那儿待上一段日子,同大师倾吐诉说过后,大概也就消气了。”
郑驰却没有放松,脸上现出更难看的表情,闷声道:“伯母说她在侯府也盼不来孙儿,不如就在慈济寺敲敲木鱼,兴许能先给我们这些堂兄弟祈来好姻缘。”
李季屈肘碰了碰徐弘简,对徐弘简说道:“你是真不明白?徐大夫人是去还愿礼佛,可不是每家长辈和年轻妇人都像徐大夫人一样的。要去散心,或是干脆眼不见为净,何不选一个城外的别庄远远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