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把手支在榻桌上,眼角余光都不给他留一点,慢条斯理地往茶杯中注水。
“母亲还在生我的气?”
侯夫人冷哼:“什么气,什么母亲,你还把我当母亲看?”
“母亲言重了。是儿子不孝。”言语间诚恳有余,但丝毫没透出妥协之意。
苏苏在锦帘后听着,都能想象出侯夫人此时逐渐恼怒的神情,有些紧张地向前走了一小步。侯夫人她饮食减半,精气不足,若动了真火必定伤身。
侯夫人却没有继续说别的,她起身从架子上放花瓶的格子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就朝世子扔了过去。
世子低头翻了两页,斟酌着用词,“母亲若看上了哪处的别庄宅院,儿子都能立马差人去买下,让园林布置的老手来安排院中各处景致。”
侯夫人没急着答话,又喝了口茶,给世子留足翻阅的时间,看他翻得差不错了,才徐徐开口。
“回侯府去有什么意思,儿子经常不在身边,孙子也没有,不如我就待在慈济寺。近来吃斋念经,倒真让我少了尘世杂念。等我真入了佛门,常伴青灯,那时也顾不上身后之事了。你也知道我这人讲究,免不了就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安排永眠之地。”
随后下巴微抬,接着道:“你看这些当中,哪个更好些,就帮我定下来吧。”
闻言,世子身形微僵。屋中气氛顿时凝滞。
苏苏在帘后听得这番话,心中也紧了紧。
过了片刻,世子把那小册子卷起来放回桌上,不疾不徐地坐到椅中,给自己添了茶。
侯夫人看了眼那孤苦伶仃的小册子,有些心虚地把目光又移到他脸上,没忍住抿了抿唇。
世子背对着苏苏坐着。苏苏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和先前不同的些许意味。
“母亲在慈济寺住着。恐怕是不能替我求得姻缘的。”
侯夫人原本半熄的气势又重振旗鼓,她瞪着他,带着几分气,随口就道:“那慈济寺不成。你是说,我换个地方住着难道就成了?”
世子没说话。二人之间出现一小会儿的沉默。
侯夫人结结巴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你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若是非要换个寺庙才行,我去哪都成。”
世子默了几息,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随即抬眼看向侯夫人,续道:“母亲应当知道她退亲后暂居何处。”
侯夫人僵硬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想瞒着母亲。实在是……她还没应下我的请求。”
之后世子又说了些其他相关的详情,侯夫人只呆呆地听着,没再打断他。
世子掩门离去后,苏苏从次间出来。
侯夫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些失了主意。
她絮絮地跟苏苏说着从前世子在那位姑娘跟前的异样,好像这样一个个列出来,她才确信自己方才不是听错了。
“……她住在侯府的时候,他时常从外面带些糕饼软点回府,那时我只当是带给他堂妹,顺带给她的。还有,他得闲的时候也不和友人出游了,在休沐时那些公务也不再多看。”
“原来竟是这样。也是,哪有人突然就转了性的。”
侯夫人喃喃念叨着诸样琐事。苏苏从旁听着,也觉得世子大概是爱极了那位表姑娘。
但听着听着,苏苏逐渐品出些其他滋味。
那时的世子,怎么同最近的公子有些相似呢?
第28章 解围
侯夫人慢慢捋清过往隐藏的那些蛛丝马迹, 说得口干,不知不觉饮完了半壶茶水。
“这事我还得好好想一想。他忽然跟我和盘托出,剩下那些准备的招数没了用处……先前还说, 这一辈年轻儿郎里头,就剩他和镇国公府的那位还没个着落。”
侯夫人长吁短叹,而后转头拉着苏苏的手, 说了些心里话:“别人都说我儿子聪慧, 依我看他最是愚钝, 傻里傻气的。早几年跟人家姑娘吐露心事, 哪能等到今天?”
“就算他说动了人家,往后日子还长,他像没长嘴似的, 怕不是连几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像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可要找个会疼人的夫君,闷不吭声的哑巴谁能喜欢?休要看上冷冰冰的闷葫芦。”
自侯夫人的院落中出来,苏苏慢慢往回走。
想到侯夫人说的那些话,感觉脸上微热。
徐弘简待人处事上妥帖细致, 分外周到。
他的话属实不多,但也不碍着人喜欢他。他长了那一张脸, 往街上一站, 便能让擦肩而过的小娘子红着脸偷瞧。上元节时他带她出行, 那时便是如此场景。
娘亲过世得早, 没人跟她讲过男女之间情到浓时是何种场景。慢慢长大, 逐渐懂事, 自己知道了要守礼, 进了徐府后更是对主子们维持着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冷淡的状态。
在膳房当差时, 苏苏同管事的多说几句话, 便有人背地里嚼舌根,说她不知羞,凭着一张媚艳的脸蛋勾缠男人。之后她便长了记性,能与人一句说清的绝不多说第二句。
在徐弘简跟前时,苏苏总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尽。可往往想不出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才听侯夫人絮絮叨叨一大段话,苏苏才明白过来,原来到情投意合之时,是会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紫云从前对她千叮万嘱,让她别让男人三两句话骗了。说男人要是一时昏了头,什么都能说出来。
徐弘简清冷自持,对酒色也不感兴趣。苏苏唯一一次见他醉酒,还是他同好友略饮了几杯。就算那时,他也没有出格的举止。
实在很难想象出他失了分寸的模样。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过,苏苏忽然想起上元节灯会,他在明暗灯影下的那句“我只陪着你”。脸上微微发烫。
许是当时气氛旖旎,苏苏回想起来,总觉得每个字都泛着甜,一时也辨不清他当初究竟是辨明实情,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苏苏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捂着脸试图缓解烫意。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形容焦急的于阿婆。她生得矮小,又不常四处走动,此时纵是心急,一双小脚也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路时身形摇晃。
看得苏苏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挽住她。
“阿婆这是往何处去?”
于阿婆见是苏苏,脸色稍缓,但仍是十分忧虑,她喘了两口气,才道:“章琴小叔子找来了。闹着要她出钱帮着还债。我劝了两句,他还作势要打人!”
章大娘唯一的难处便是她那小叔子。为了躲他,章大娘才借住于慈济寺。平常慈济寺前门有小师父守着,章大娘那小叔子是不敢来闹事的。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竟有胆子趁着前门一时没人,到寮房找上了章大娘。
此时所在之处离前方殿宇不远,苏苏便让于阿婆去前面叫人。
苏苏心中绷着一根弦,怕章大娘吃亏,往回走的步子也快,不一会儿就近了寮房。
还没转过弯,便听着一道粗犷嘶哑的声音响起。
“你今天有钱就要拿出来,没钱也得给了!我大哥没死那时候对你掏心掏肺的好,怎么,他人不在了,你就不顾兄弟情义,想彻底不管我了?你怎么对得起我大哥。”
“住在慈济寺也不要你给房钱。你不是很能干吗,这些日子想来也攒下不少银子。出些钱给兄弟我救救急有何不可?”
章大娘又气又急,声音都变了,她愤愤道:“家里养的猪,还有几亩田,哪样不是你拿去赌输的?若不是我早年攒下些银钱,连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房子也能教你输个干净。你快从这儿滚出去,别脏了这块地。”
那人闻言暴怒,抬脚踢翻了长凳,说话更是没了顾忌:“我怕什么,我就一条命能抵给人家,人家还瞧不上呢。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有个能干贤惠的嫂子,那债主也是清楚的。你不把银子给我,那好,到时候就让人上门来绑了你,再去做活抵债吧。”
苏苏心中一紧,快速走上斜坡,走了没几步,便看见树枝掩映下的一片靛蓝衣角。
那人顿住脚步,淡然开口:“役身折酬何时牵涉到女子身上,便是前朝及于家人,也只限于男子,如何与你寡嫂相关?”
苏苏听得徐弘简的声音,心中一定,也不再慌乱,脚下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走上去。
没了遮掩,她抬眼便能看见他。借着往上行走时看路的机会,苏苏不错眼地看他,走到他身侧才垂了眼帘,在他身侧站定。
徐弘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又看向那闹事之人。
那人哑了哑,强自镇定,缓了缓又道:“你是什么人,这慈济寺是你家院子不成,我们一家人的事,你个外人说三道四的是做什么?”
章大娘忍无可忍,冲着他吼道:“谁跟你还是一家人,家产都叫你败光了,还想拖累我一辈子不成?”
徐弘简侧头唤了声青木,“将他带去公所。”
那人喉中吭哧两声,显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把那些污糟的话说出口,就被青木狠狠缚住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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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章大娘房中出来,徐弘简看了苏苏一眼。于是苏苏默默跟在他身后,一道下了石阶,步伐缓慢地走在后面。
看着他的背影,苏苏一下子就想起永宁侯夫人同她说的话。
“哪有如此多的巧合,处心积虑得来的机会罢了。他要想避着人不见,怕是想尽办法也近不了身的。”
把心中思绪勉强压了压,苏苏再抬眼时,发现已经跟着徐弘简走到自己所住的寮房。
此时台阶下还摆了一张素朴的小圆桌,上有两个粗糙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苏苏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先到了她的住处,而后出去走了走,才正好遇上章大娘那边的事。
一早青木过来送伞,到现在他到慈济寺,不过一个多时辰。
不知枣泥卷可还合他胃口……
从慈济寺到他公办的地点,走过去菜都凉了,也不能总让青木来回跑,想来还是做些糕点为好。苏苏正想着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还能给他做些什么点心,便听徐弘简问:“嬷嬷说你去看过铺面,第二家店准备开在何处?”
苏苏被问得一愣。她自来了慈济寺,潜心礼佛之外,便是与紫云商议店铺往后的经营。从前她们还想着给一些酒楼供货,但这几个月进项不错,紫云就同她商量,暂时放下酒楼这一道路子,眼下先攒足精神把店中诸事好好整顿,自己多积累些手艺在身上。长久来看,这比现在多赚些银子更为要紧。
但没想到公子他诸事繁忙,还有空为这事操心。
苏苏摇摇头,答道:“还没看好。”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她和紫云都觉得好的铺子倒是有,就是缺钱。
现在开着的那家是紫云捏着手里紧巴巴的一笔钱租赁下来的,位置和大小都不算最好。现下宽裕一些,便琢磨着第二家铺子要挑个合心意的。她们前些天便约着出门去繁华的街巷中走了几圈,把那些待售的铺子都给评点了一番。
用紫云的话说,便是“出来看上两眼,回去过后每天都有奔头。”
她也是认可这话的。
这些天没见到他,又抄了些澄净心境的佛经,在府中生起的纷乱思绪便跟着清晰起来。不管如何想,徐弘简对她都不像有那种心思。
苏苏咬了咬嫣红的唇。就算她从前在徐府的奴仆当中听来的浑话当不得真,用自己作比较,她也是能觉察出他的冷淡的。
在朝宁院中的日子,她渐渐变得粘人,就算无话可说,也想在他跟前待着。徐弘简一受伤,她便过于忧虑,觉也睡不好。
来了慈济寺,日子清净许多,她也总想起他。抄经时想到他便忍不住想笑。就连,就连永宁侯夫人跟她多说了几句世子从前在心爱姑娘跟前的表现,她都要胡思乱想到他身上去。
苏苏从前都觉得自己是老实听话的,可近来总冒出来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已经变了。
如今徐弘简只是坐在她对面,她都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一些,好像他周身有什么是她离不得的。
要是再这样下去,苏苏觉得自己只怕是会变得像二爷身边的女人那样,会忍不住地,恬不知耻地去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