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白日走动的时候太多,晚间回到山里就有些乏累。
若在京中,红鲤在身边就会来给她按一按。殷织殷绣却是不会这个的。
这庄子修在半山腰上,能泡的池子上下皆有。那些投了药囊的水温更高些,因是在五月,本就炎热,城中殷实人家的小姐都不会过来。
苏苏试过,那些池子实在太烫,她受不住。但来都来了,不下水未免可惜,便在殷织的劝说下,到了山下一个温度适宜,没浸药材的池子泡了一会儿。
经营庄子的掌柜娘子许是觉得和那些泉水乌暗的池子比起来,这其中什么都不放会有些不搭,撒了许多花瓣,一进汤室就闻得馨甜的香气。
殷绣两个都耐得住热,且那药泉对她们有好处,苏苏便没让她们在旁侯着,将人赶走了。
外面留着的是一个带着小女娃的药农娘子,她看着年纪也不大。似是没料到这个时节会有人过来,见到苏苏有些手忙脚乱的。
苏苏从池中出来,药农娘子说要送她回房。
苏苏看了眼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将灯笼接过:“我自己回去便是。你这样抱着孩子上下山,日子久了手腕怎么受得住?”
药农娘子抿着唇看了眼孩子,又对苏苏笑了笑,感激道:“多谢姑娘。天暗了,姑娘脚下慢些走。”
山间夜风清凉,苏苏提着灯笼走出一截,便隐约听到岔路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这山庄分明只有她们在,就连今早的饭食都是她们眼看着厨娘做出来的,根本没有别人的份。山下也没其他马车的痕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苏咬了咬唇,两步迈到漆红廊柱后,将自己半掩在后面。
方才在汤室用了两条帕子擦头发,她乌发丰茂,末了仍是半干,微湿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衣衫上,现时实在是个不便见人的样子。
新换的衣裳轻薄宽逸。苏苏提着一颗心躲在廊柱后,忽然觉得袖口有些太宽了,没提灯的那只手抬腕将袖角按了按。
再抬眼,来人已经步至眼前。看着那张数日未见的脸,苏苏几乎以为自己泡汤久了,生出臆想。低头晃了晃手中的灯,再抬头去看。
那边陪越行简上山的男孩也好不了多少。他五六岁的年龄,脸生得圆圆的。猛然见廊柱后藏了人,瞪圆了眼。
苏苏心想,这庄子夏日里来客的确太少,留下做事的都是些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呐。
那小童犹豫再三,还是对身前的越行简提起:“公子。那柱子后面有个好漂亮的姐姐,你……看到没有?”说到后面竟有颤音,不知是把她想作什么了。
他们二人并未提灯。越行简浸在如水月光中,眉眼秀洁温和。
他轻笑一声:“嗯。看到了。”
小灯边角上悬有彩珠。苏苏抿唇,山鬼会提这么一盏喜庆的灯么。
在那日见到他之前,苏苏从来以为他好生生地在外办事。骤然知晓他服药多日将自己折腾成病骨支离的模样,顿生慌乱,后来殷织点破,她才明白自己是有些生气的。
古谚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也真是狠得下心。
第70章 真心
既已遇上, 苏苏大大方方从廊柱后走出来,“见过世子。”
抬眼时看到他眉心轻蹙了一下,似是对她的称呼不大满意。
难不成还叫三公子?叫徐大人也是不合适的。
越行简看起来比半月前要好, 想是恢复得不错。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他白皙的肤色透着浅淡绯色。
他侧过身子,问道:“殷织殷绣没跟着?”
苏苏有些没领受好意的愧疚,毕竟她们是他出行前特地寻来的, 略低了头, 轻声答道:“泡药泉去了。庄子上……原来也没别人。”
话音甫落, 苏苏忽而记起在船上的怪事。
因在膳房待过, 多少人能吃多少饭菜,她还是清楚的。但船上那几顿,去时总还有没分出去的米饭和馒头。之前觉得奇怪但并未深想, 但又在这葛叔“偶然”想来的药泉遇上他, 苏苏便明白过来,怕是他从那天起就住在数步之外的房间里。
想通这点,再与他望来的眼神对上,苏苏脸似火烧, 不由低下头避了避。
昔日他犹是徐家庶子,仕途上毫无倚仗, 亲事上也无长辈操心, 她还能据着朝宁院一方小天地过得安心快意。
如今想来, 也不是没有贵女属意于他。而是大夫人诸事不管, 寻到徐老夫人那处的, 恐怕都被婉言推拒了。
听应棠的意思, 国公夫人对他的亲事……好像还蛮着急的。
苏苏长这么大, 没遇上多少好事。仅有的一些, 大半都是仰赖于他。
在青州, 她想留下照顾他也是可以的。可心中生了忧惧,患得患失起来,便不想再待在咫尺可见之地。
小童见他们都默不作声,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带着期盼问道:“我们没有灯笼。漂亮姐姐,能不能顺道给我们照一程路?”
越行简没说话。
苏苏被他们各有期待的眼神望着,颔首应下。
总归是承了他的情,不能连这点忙也不帮。上山的路还有大半,天幕轻云一动,月光便暗淡下来。
让一个体弱之人走这样的路,多不好啊。
苏苏悄悄打量他一眼,发觉他从山下走到这里,并没有喘息难捱,稍微放心了点。
三人默默无言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没走几步,越行简忽然说道:“你现在就下山吧。”视线落到苏苏手中的那盏小灯上,嗓音带着笑,“这位姐姐会带我回去。”
苏苏后背一僵,提灯的手紧了紧。侧头看去,他还一副待她许可的神色。
也不能说小孩子走了,她就会丢下他……
小童喜上眉梢,开心地道了谢。小步子吧嗒吧嗒跑得飞快,眨眼间就窜了出去。
苏苏无所适从,埋头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埋头将灯笼塞到他手里,闷闷道:“……起风了,有些冷。世子先走,我等风小些了再回去。”
借口找得有够拙劣。苏苏红着脸转身,找准了一个颇为可靠,确是能挡风避雨的大树,躲到树后去。
月光溶溶,洒照裙边。
苏苏尴尬得想捂住脸,再把眼睛闭起来。
他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长痛不如短痛,她先前差点就要询问出声。高高在上的国公世子要想迎一房娇妾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在徐府经历那一番事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此感到欣喜。
在她走投无路之际,他留她在身边,令她免受许多折磨,她多有感激是不错。但主动纳她为妾,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一路上他的目光时不时就在她身上绕一圈,莫名地令人脸红。
紫云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过,对勋贵权宦动了真心的妾室,没几个落得好下场的。
苏苏之前不怎么放在心上。
一则在当日情形下,进朝宁院已是她最好的选择。二则,他始终不曾亲近她。富贵人家将不受宠的妾室放出府去任其嫁娶,也不是稀罕事。
而此时再琢磨起来,他好像的确不热衷于男女情丨事。反而是她把持不住的时候多些……
就是最亲昵的吻,翻倍过后也是一只手能数得清的。
苏苏兀自忖度得入神,走近的脚步声传到耳中,她被吓得不轻。
越行简提灯行来,淡色微光映得雪色绸缎熠然生光。再配上俊美无俦的相貌,恍然见着只以为是山间流萤化作的勾人心魄的精怪。
苏苏暗叹,他长成这般,实在是不能怪她总被这张脸迷惑。
越行简在两步以外停住。他神色温柔,不说什么话,只静静等在那里。
苏苏耐不住他这样看,转身侧对着他,“世子怎么还不上去?”
越行简长袖微抬,咳了声,道:“风太大。我也来避一避。”
此树树干并未粗到二人合抱的地步,要容纳两人在此避那无形无踪的风,委实勉强。但二人原也不是为了这个停驻在此的,苏苏便没接话。
而他这话一出,山风似是觉得不生出什么动静便对不起这颗小树,风势渐起。越行简便在簌簌轻响中走至她身侧。
苏苏埋着头,耳垂越来越红。鬓边几缕乌发仍是湿润的,可怜兮兮地贴在雪白柔腻的玉颈上。
越行简动了动。苏苏不由自主地抬头,却见他衣角在风中微微扬起,不同纹样的衣料又缠绵地蹭在一起。
他是在帮她挡风。苏苏眸光微动。
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道谢。
还是等明日换了装束再去找他说清楚比较好吧,苏苏凝神思索。
越行简向来君子。苏苏发觉他在余光中又有了动作,并未放在心上,仍自顾自斟酌明日的说法。
下一瞬,他的手掌竟抬起到离她肩颈极近之处。近得她可以在湿润山风中隐隐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
苏苏相信他的为人,并不觉得他会有何轻薄举动。但发觉时仍是惊了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粗粝不平的树干上。
掌心撑了下树干,苏苏才稳住身子。她定了定神,羞赧至极地发问:“世子在做什么?”
越行简此时也发觉他们离得太近,但仍没有撤开,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吐息暖热。
“有虫子从树梢上掉下来了。”越行简眸光微顿,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你肩上有招虫子的东西。”
苏苏脸红得不行,闻言便道:“那麻烦世子帮我取下来。”
越行简过了两息,才嗯了声。
苏苏以为马上就会好的。结果等来的却是他更过分的触碰。
出于信任,苏苏靠在树干上,等他来帮忙“取”下那招惹飞虫的物件。但她完全想不到,祸端竟是她锁骨中未干的水渍。
他抬袖细致擦拭,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动作妥帖温柔。
哪怕他已经非常小心,擦拭时仍是将她领口蹭开两分,使那不露于人前的润白肌肤受了几丝凉风,以致她双肩轻颤。
苏苏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股不懂事的山风并不是最为糟糕的。最让她不习惯的,还是他过近的距离。
苏苏心跳砰然,咬唇偏过头去,将目光望向夜色深浓的密林。但这样并未使她好受半分。甚至因为目不能及,那方寸间的感受变得更为明晰。
他的指腹只是不经意间在她颈上碰了碰。
苏苏瞬间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手臂抓住。
等那阵颤栗平复下来,苏苏又勉力恢复那种冷静漠然的神情,平心静气地说了抱歉。
顿了顿,苏苏缓缓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还未完全松开时,他掌心下滑,直接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想要扶她站稳。
越行简在扶住她时,手掌护在她腰后,等她离开树干也能独自站稳时仍半拥住她,不肯松开。
苏苏谨记他病患身份,见他停住不动,霎时紧张起来,问道:“世子可有何不适?有什么我能做的,大可以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