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仁沉默片刻,道:“此人与我不共戴天,就这么看着他轻易地死,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孔兄可否将人交由我来处置?让我亲自将他处置。”
孔嗣昌一愣,问:“张兄想要将他如何处置?”
张秉仁笑了一声,口吻阴狠:“我要把他关起来,用尽酷刑,一点点地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后悔自己活在这世上。”
孔嗣昌犹豫道:“此案我已向三司报备,恐怕不好转手啊。”
张秉仁:“孔兄说笑了,你堂堂衍圣公,陛下钦点的开封知府,能将三司看在眼里?你我自年轻初入翰林院时便相识,至今已是多年情分,也算知根知底,何须惺惺作态,拿他人为说辞?你既不愿交人,我收回话便是,又怎会强你所难。”
话到此处,张秉仁声音一沉,语气越发森冷,“只是这许文壶,我当真是恨毒了他,他敢偷看我祭祀佛母便罢了,竟还敢伙同江湖人偷走神药,简直胆大包天。”
孔嗣昌惊诧:“还有这回事?”
他的语气顿了一下,果断道:“罢了,我与张兄多年交情,一个小小罪犯而已,谁处置不是处置。”接着便吩咐下去,“来人,开门。”
场面凝滞,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李桃花。
李桃花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人”。
她连忙便往腰间摸,还真摸到挂革带上的一串钥匙,内心不禁长舒口气,庆幸被自己劈晕的倒霉虫是个谨慎人。
取下钥匙,她低着头大步上前,也不管是哪一个,把钥匙轮着往锁眼里捅。
不知捅到哪一把,“咔嚓”一声,锁开了。
看到满身是血的许文壶,她愣住了神,此刻才反应过来,她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要被带走了。
孔嗣昌道:“门已开,张兄随意便是。”
张秉仁抬了下手,左右随从会意,进牢房架起许文壶,动作粗暴地将他往外拖行。
许文壶的脑袋垂着,像是已经死透了。
即将擦肩而过时,李桃花嗅到许文壶身上的扑鼻血气,一时着急,手摸到腰后,欲图抽出藏在衣中的杀猪刀。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死到临头,眼中却只有对她的不忍。
他的眼睛说:别动。
李桃花咬紧牙关,把手牢牢摁住,逼着自己不动。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由声音判断,许文壶被带到了多远。
直到拖行的摩擦声彻底消失,她猛然回神,不顾刚走不久的孔嗣昌和张秉仁,转身狂追出去。
*
马车疾速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夜色如墨,唯有月色惨白。
李桃花在月下狂奔,一直追着车跑,跑到脚疼得麻木,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愿停下。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也是越来越慢。
眼见即将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李桃花心头急得犹如火煎,牙一咬,正想要将步子迈大,她脚底便踩上一颗石子,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脚上的伤疼到钻心,心里也万念俱灰,李桃花抬头,看着眼见便要隐在夜幕中的马车,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再顾不得危险不危险,朝着马车便大喊:“许文壶!许文壶!”
车轱声密集急促,动静从大到小。李桃花尝试几次都爬不起来,绝望到埋脸大哭,嘴里不停叫许文壶的名字。
就在这时,车轱声停下了。
只听一声闷响坠地,有个人被推出了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吃痛。
正是许文壶的声音。
第108章 归位
意识到前面的人是许文壶, 李桃花再顾不得哭,疼更是顾不上,爬起来便赶紧奔跑上前, 把许文壶扶了起来。
许文壶本就遍体鳞伤,又经那一摔,几乎就剩一口气吊着。被扶起后, 连最起码的吃痛声都发不出了, 只有攥在李桃花腕上的手格外紧,仿佛在竭力保持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李桃花看着重新疾驰在夜色下的马车, 感觉就像做梦。
许文壶张口,声音未发, 喘声先至,气息微弱艰难,“我也不知, 自上车我便在装昏, 方才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便已到车下。”
李桃花倍感狐疑,“怪了, 这个张秉仁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死胖子手里要走, 难道就是为了放了你?”
许文壶摇头不解, 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李桃花的脸倏然变得煞白, 再不愿多说半句, 扶结实许文壶, 找到许忠留下的与她接应的小厮,二人上了早已提前备好的车马,先回了许家村。
到了宅邸外, 往后门绕时,恰好能听到前门的声音。
有骂声有哭声,尤其甄氏和许武的声音,李桃花这辈子都不会忘。
“大哥大嫂凭什么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出去!这个家也有我们的一半!除了死去的老太爷发话,谁也没那个本事让我们走!”
“我们夫妻俩做错什么了!亲兄弟都赶出家门,你许忠还算是个人吗!”
“天麟别哭,反正你那个杀人犯三叔注定是要死牢里面的,到那时候,这一整个家业还是咱们一家三口的!咱们就跟他俩走着瞧!”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寒,恨不得跳下车给那两口子一人一刀。
如果说李贵是赌博赌疯了脑子,所以能干得出把亲女儿卖到青楼,李桃花虽恨,但多少能明白缘由。那么许武,就是让李桃花彻底无法理解的存在。他没有信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未被鬼神迷惑心窍,吃饱穿暖,更不缺钱花,甚至只要他和甄氏有耐心,以后有的是他们的好处。
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对亲人下手,甚至是如此龌龊的手段。
李桃花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人性。
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可以全然信任的。
“桃花……”
漆黑的车厢内,许文壶的声音被血气浸透,嘶哑而虚弱,每咬一个字宛若都在忍受疼痛煎熬。
李桃花思绪抽回,忙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疼?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到家了。”
“桃花……”许文壶吞咽着嘴里不断涌上的血水,声音变得温柔而心疼,“你的脚,疼不疼?”
李桃花的心跳凝滞了一下。
巨大的酸涩感冲击在心头,连她的眼眶都跟着发酸。
“管好你自己吧,”李桃花凶巴巴道,说话的语气微微哽咽,全被刻意扬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这脚就算废了也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在心里求你许家列祖列宗在底下给阎王多磕几个头,晚点再收你这条小命。”
许文壶笑了,笑声也带了血气,轻轻安慰:“桃花,我没事的。”
李桃花语气强硬依旧,“你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是郎中说了算。”
她说完话,忽然很庆幸此刻马车里的黑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能看清许文壶身上的伤,那她话说到一半就一定会哭出来。
漫长的安静里,除却逐渐缓停下的车轱声,便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瞬间,不知是否为错觉,李桃花竟听到许文壶的心跳空了一瞬,她连忙去拉许文壶的手,直到感受到上面微弱的温热,才渐渐松开,长松一口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隐约能明白她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问。他喜欢听她说话。
李桃花喘匀了气,说:“许文壶,你会没事的。”
语气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会没事的,”她喃喃重复着,“会没事的……”
车内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许文壶能想象得到,李桃花脸上无助的表情。
他忽然,好想抱她。
这时,马车停下。
许忠和秦氏的声音旋即响在车外,待等帘子掀开,看到许文壶的那一刻,他们夫妻俩先是欣喜,可等看到他一身的血污,便再没支撑得住,同时哭出了声。
李桃花心里是想安慰人的,但风凉话说习惯了,张嘴便是句:“他还没死透呢,你们晚点再哭也不迟。”
秦氏和许忠连忙收了声音,唤来小厮帮忙,一起扶许文壶下马车。
待等郎中赶到,天都即将大亮。
许文壶自下马车便昏迷过去,诊断后,确诊为失血过多,加上伤势太重,已逼内脏,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
郎中叹气道:“公子体弱,但凡再多挨一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许忠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无法回神。反应过来以后,走到李桃花面前,径直跪了下去。
李桃花一心只有许文壶的伤势,突然有这一出,根本不知所措,忙去搀扶许忠,撑出轻松的口吻,“您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对你们许家来说好歹也是个功臣吧,您用得着这样折我的寿?”
许忠泪若雨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李姑娘的大恩大德,三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我真的难以想象,他若出事,我余生该如何度过,死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爹娘,”说着便不住磕头,“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李桃花扶不起来人,便赌气道:“您若再不起来,那我也只好跪下磕回去了。”
秦氏忙将许忠拉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了他两嘴。
天色熹微,郎中开始为许文壶上药包扎,李桃花也被秦氏催促歇下,安排的房间就在许文壶的屋子隔壁,方便她随便过去看他。
李桃花累了一天一夜,本以为会沾枕头就着,谁知躺下以后无论如何都来不了困意,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一身是血的样子,好不容易眯着了,又梦到许文壶跟她告别,吓得她起来就往他的屋子跑,趴在他胸口听了半天心跳声,心情才缓慢平复下去。
一直这么反复几次,最后李桃花是生生累困的,都懒得回床上,趴在许文壶床前便睡着过去。
再醒来,日头已上三竿,许文壶还没醒。
李桃花揉着惺忪的睡眼,静静盯着他的侧颜发呆,内心中是久违的平静。
她忽然感觉,如若永远和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他这身子骨还能不能用,本来就文弱,又受这么多折磨,万一真不行了……
李桃花的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倏然臊得通红,不敢再看许文壶,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这时,许文壶双唇翕动,喃喃呓语道:“桃花,桃花……”
李桃花赶紧再看他,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生病烧坏脑子,便轻声回应:“呆子,我在这。”
许文壶渐渐睁眼,看到她以后,兀自怔愣许久,然后动手,掐了自己一下。
“嘶——”他疼得嘶了口凉气,迷蒙的眼神也清醒过来。
李桃花蹙眉,“你是被打傻了么?平白无故的,掐自己做什么?”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轮廓模样重新认识一遍,初醒的嗓子带着微微鼻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桃花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想不到吧,临到鬼门关,你又被老天生生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