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却摇头,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老天拉我回来,是桃花你在拉我回来。”
李桃花哑然,周围一切都恍然安静下去似的,万物都变得模糊而不明朗,只有许文壶的脸格外清晰,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眼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她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一步尚未迈出,腕上便忽然一紧,垂眸去看,便见有只白皙清瘦的手紧紧攥在她的腕上。
许文壶的气息不是太稳,咬字时带着轻微的颤意,长睫低垂,“我有话要说。”
李桃花看着那只手,并未挣脱,道:“你说便是。”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到嘴的字眼似有千斤重,如何都启不开上唇。
早晨的光影在他二人身上游离沉浮,许文壶嗓音哑涩,“我已决定,要去京城。”
秋风忽过,吹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李桃花道:“去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许文壶的口吻变得倏然急促,“可那里危险重重,还不知又要面对何等的艰难,我,”他顿了下,声音低而决绝,“我不想你去。”
短暂的安静过去,李桃花平静地问他:“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我李桃花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许文壶连忙看她,慌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被我牵连至危险的处境,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受伤。”
李桃花指着他,“可是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啊。”
许文壶无力地垂下了脸,攥在她腕上的手却不见松。
他道:“桃花,你真的不必为了我去京城,真的。”
李桃花笑了声,一把将手抽出,利索转身,语气欢快,“谁是为了你?许文壶你不会忘了吧,京城里可还有我的未婚夫呢。”
第109章 归位
许文壶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没从李桃花腕上的余温抽离,他看着她的背影, 声音苦涩,强撑着一丝冷静,强颜欢笑:“那你昨日晚上对我说的话……”
李桃花的步伐顿了一下, 笑意不减, 与他闹着玩似的,“我说什么了, 我怎么不记得了?”
许文壶便再没了声音,房中唯有寂静游荡。
李桃花没等他开口, 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和上门,背靠着门框, 脸色沉下去, 再也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只觉得整颗心揪紧在一起,酸涩得厉害。
甚至有种冲动, 她想转身推开门, 冲进去告诉许文壶, 她从来都没有将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放在心上过,她从天尽头来到这里, 又从这里去京城, 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他, 从来就只因为他。
李桃花默默攥紧了手,看着檐下摇曳的日光,好像看着某些人的脸, 眼圈渐红,五味杂陈地小声斥道:“呆子,你懂个什么……”
一门之隔。
许文壶看着紧闭的两扇门,唇色苍白,久久无法回神。
*
在宅中秘密修养了三日,李桃花的脚伤痊愈,许文壶堪堪才能下床。许忠一边担心衙门会来人上门搜查,一边又想将弟弟多留些时日。但许文壶等待不得,路尚且走得艰难,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京城。
“大后日里便是八月十五了,当真等待不得吗?”秦氏亲自为许文壶打点行囊,知道他去心坚决,还是忍不住挽留。
许忠跟着附和,“就是,反正都已经晚了,再晚几天又算得了什么,正好将你的伤再养养。大夫都说了,你这伤不容小看,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按理是不该下榻的。”
许文壶摇头,因重伤未愈,本就瘦的人,更加清减下去,躺在榻上,身形犹如柳絮,但等说话,语气却格外正色有分量,“大哥大嫂的心意我皆知道,可这一路走来,所遇不平之事太多,若说原先去京城,是急于为自己平反,眼下再去,便是要为无辜亡者申冤。我去心如箭,已不可更改。”
许忠点头,虽不舍,却也能理解。
他知道,三弟只有去京城,安在身上的罪名才有洗清的可能,往远了说是他能官复原职,往近了说,便是证明家中命案纯属许武栽赃,只有平反,才能让许武罪有应得,让死者安息。
许忠把许武一家人赶出去,一是气愤,二是想在明面上撇清关系,省得届时东窗事发,祸事牵连到自家。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弟弟前往京城,真正要做的事情,远比为自己平反要凶险百倍。
“好,话已至此,我和你嫂子就不留你了。”许武叹息道,“这一路有李姑娘在,我和你嫂子是放一百个心的,但也正因有李姑娘在,三郎你切记,遇事千万不可鲁莽,若入危险之境,应提前想清退路,你不顾自身性命便罢,万不可将人家一个女儿家白白牵扯进去。”
许文壶听到李桃花的名字,内心滋味千回百转,连许忠后面说的什么都没往心中去,只知点头称是。
秦氏这时走到床前,道:“三郎,我也有些不当讲的话。”
许文壶:“嫂嫂直说便是。”
秦氏:“你和李姑娘年岁都算不得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等你事成从京城回来,依我的打算,你还是将其余事情都放放,早点筹备二人婚事才好。”
许文壶一怔,旋即笑出声音,只不过笑声里没有喜悦意味,反有数不清的苦涩悲凉。他笑完,兀自静了许久,道:“嫂嫂说笑了,我说过的,我和桃花,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
秦氏皱眉:“你这话初时对我说,我是信的,可让我亲眼看到你二人生死与共,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你连性命不要,衙门大牢都说闯便闯,又有哪个朋友能做到如此地步?”
许文壶道:“无论嫂嫂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事关女子清誉,诸如此类之言,请嫂嫂切莫再提。何况桃花她,”许文壶顿了下声音,咬字艰涩许多,“是有婚约在身的。”
秦氏哑然,满面惊诧,旋即缄默不语,再不提此话。
终究的,她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问许文壶:“三郎且莫管李姑娘有无婚约在身,你只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有没有对她动心?”
许文壶眼梢跳动,口舌也在此刻变得沉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不流利的字:“我,我不……”
不敢。
同时间,门外。
李桃花手端着碗滚热的鸡汤,耳朵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不”字,原本一颗跳动发热的心,倏然便凉了下去。
*
明德门外,护城河水潺潺流淌,两侧榆钱夹道,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里外人头攒动,南腔北调,喧闹非凡。
李桃花下了马车,还没站稳,身边便有骏马飞驰而过,幸而有许文壶及时拉她一把,否则非被撞飞不可。
她手挡住头顶灼目刺眼的初生太阳,望去感慨:“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马都这么风风火火的,难道赶着去投龙胎?”
城门下,马上身穿公服的差吏扬声大喊:“让开!都让开!贡品入城!闲杂人等后退!”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眼前暗了下去,好像天一下子黑了。
她转身抬头,一眼过去,一棵参天大树便立在自己眼前,树冠枝繁叶茂,树叶青黄交接,遮挡住了大片太阳,枝叶之间挂满了金灿灿的小果子,灯笼似的,说不出的喜庆可爱。
“这不是枇杷吗?”她狐疑地看着那一颗颗枇杷果,正诧异怎么大街上能突然长出果树,视线朝下一看,便看到一辆偌大的朱漆车,车中堆满了土,枇杷树也正是扎根其中。车前面,足足八匹大马在奋力拉车,匹匹皮亮毛顺,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而车上被拉着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枇杷树,也在这种阵仗中,显得神圣而庄严起来。
正当李桃花弄不明白区区枇杷而已,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时,在旁人的一声声惊叹中,她才恍然想起来——眼下是在北方,枇杷是南方的特产,而离京城最近的秦淮一脉,少说也有八九百里地,还不算上翻山越岭的路程。枇杷这种果实又娇气,成熟以后稍微磕碰一下便会破皮流汁,吃到嘴里便完全变了味了。提前摘下后期捂熟的,又远没有自然成熟的滋味甜美。
像这种整棵树挖出运来的,算是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果子的新鲜,但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无法估计了。
“这么大的一棵树,一路上运过来,得花多少钱啊。”李桃花兀自感慨。
在她旁边,有闲者答她:“这一棵才哪到哪,我听说运送来的足有十棵,只有这一棵活下来了而已。”
李桃花张大了嘴,吃惊得能塞下颗鸡蛋,“那得要多少银子!”
“姑娘刚来京城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些达官贵人,咳嗽一声都能抖出二两金,更别提给皇上送礼了,谁让咱们陛下专爱吃枇杷呢。”
许文壶留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吃过蒙汗药的亏,便格外警惕,生怕一个眨眼的工夫李桃花便被人牙子拽走。
他听着那些艳羡不已的感叹之词,看着那棵得之不易的巨大枇杷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耗费进去的金山银山,而是一路见闻的贫苦百姓。
据他所知,纵然官居一品,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他虽不知送树之人是谁,但不难想象,这一路山高水长,运送十棵活树,需要搭入多少个二百两。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果树随马车前行,驶入城门,通体庞大如巨人,所到之处,清甜的果香四处飘散。有枯黄的叶子凋落,掉在地上,远看像块黄金。
林祥骑马跟在车后,日夜兼程的疲惫已让他双颊凹陷,眼下生青。他的内心像有个烧沸的油锅,无比暴躁,经不得一丝不快撩动,否则便是水滴溅入油锅,噼里啪啦,炸个毁天灭地,都给他死,一个别活。
“大人,尚书大人说过的,自古成双不成单,”随从对他附耳,提心吊胆,“说好了要两棵,当下只带了一棵活树回来,恐会不好交差啊。”
林祥抬起手,像是随手要搀扶,伸到跟前却猛然掐住随从的脖子,低声咬牙道:“再是不好交差,差事也已经办完了。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再敢说这些废话,我活扒了你的皮。”
“小的错了!小的也是担心大人!”
林祥一把松开随从,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沾上的是什么脏东西,冷笑一声,轻蔑道:“担心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看我能不能容你看到明日的太阳——”
他话到此处,唇齿忽然定格,目不转睛地盯在拥挤的人群中。
人群里,两张熟悉的脸,分外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之内。
第110章 归位
遮天蔽日的阴影伴随车子的入城而逐渐消失, 拥挤的人群再度挤入路面中央,推推搡搡,人多犹如过江之鲫。
李桃花张望两眼, 道:“好了,那棵树进城了,咱们也快进去吧。”
许文壶点头, 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她身上, 生怕她被人流冲散。
说话间,二人进入城门。
街上人非常多, 遍地身穿绮罗的富贵人,满街的马车牛车, 李桃花目不暇接,感觉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个五六七品官,还要看着许文壶, 他身上的伤都还没愈合, 她担心他被人挤到伤口。
忽然,许文壶虚握在她腕上的手猛然收紧,语气急促道:“桃花。”
李桃花慌忙看他, “怎么了你, 被人挤到了?”
许文壶压低了声音, 看着她道:“不是,我感觉, 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
李桃花转头, 只见人山人海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 一眼过去都眼盲了,看谁都长一个样儿。
“谁在跟踪?”李桃花狐疑地看来看去,“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瞧着大家都怪忙的。”
许文壶紧抓住她的手,步伐在这时加快,见空隙便钻,包袱车马都不要了,只带走一个李桃花。
两个人七拐八拐,逐渐远离人群,最后进入
到一个狭小的巷子里面。
李桃花气喘吁吁往外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俩的踪迹。
她道:“还真有人跟踪,他们是谁?”
久没等到许文壶的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李桃花转头,看到许文壶面无血色,身上的衣衫被渗出深深浅浅的血迹,她顿时便慌了神。
“都怪我,刚才没有挡在你前面,不然你的伤口也不会被挤到。”李桃花扶住许文壶,自责不已。
许文壶摇了摇头,安慰似的看了看她,道:“桃花你去看看,看看人走了没有。”
李桃花又朝外望了眼,回过脸道:“已经走了,咱们快出去,找医馆给你验伤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