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花眼眸一眯,一副“我就看你装”的表情,高高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便是“啪”一下,打完拍拍手,眉开眼笑道:“好了,我刚才也是在为你遮挡太阳,谢就免了啊。”
似是心虚,她说完便转身开溜,好像生怕许文壶报复回来。
但许文壶就只是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被她拍到的头发,抬眸看着她一溜烟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八月十四,隔日中秋。
许文壶特地起了大早到翰林院点卯,到了见人少得可怜,方发觉临近过节,上下官员学子早已休沐回家,只剩零星几个值守的胥吏在此当差,处理些琐事。
“许文壶……一甲进士列二?”
点卯堂中,负责记名的胥吏神色复杂地看了许文壶一眼,要落下的笔僵在手里,久久没有记名。
许文壶作揖,声音温和:“不才正是。”
胥吏收回视线,仍是狐疑之色,嘴里嘀咕着什么话,犹犹豫豫记了名字。
许文壶左右观望过后,见点卯堂中再无他人,便拱手道:“既然正值中秋休沐,那我且先返回,十五之后再来领职,劳烦兄台登记。”
胥吏不耐烦道:“回什么回,侍读是天子近臣,只要陛下一句话,就是大年三十你也得前往侍奉,老实在翰林院待着吧,万一所召无人,咱们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许文壶怔了一瞬,道:“原是如此么。”
他端臂对胥吏作揖,语气诚恳:“多谢兄台提醒。”
出门时,许文壶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扑鼻,一道声音随之响起——“你这人也太老实了些。”
许文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堂外翠绿一棵松柏,树冠高大茂密,枝干直延伸到屋檐上去。
有名年轻男子躺在最为粗壮的树干上,身上的群青色公服与碧叶相映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叶片遮挡下一截精窄的下巴,唇形
标致如若菱角,嘴角闪烁几点晶莹,说话间,举起酒壶又吞咽几口。
许文壶顾不得去询问男子身份,见状迟疑地道:“翰林院内,竟能饮酒?”
“要不然说你太老实了。”男子道,“规矩说不能便不能了么?喝个酒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纵然被抓住又能怎样。何况,大家同一屋檐,里外同心,今日我为你遮掩,明日你为我遮眼,无非是点头一笑的事情罢了。正如你初来乍到,同样点卯,你花个把两的银子,送点礼表示一二,也不问能否休沐,直接回家过节,对方承了你的情,纵然知你旷值,难道还能在这点事情上刁难你吗?”
许文壶头脑一嗡,此时才知方才点卯之人的不耐表情从何而来,可他并未感到身心剔透,反而因为得知真相,变得更加疑惑茫然。
他的目光渐渐往下,从男子身上落到挺拔苍劲的松柏上,喃喃道:“从山野市井到朝廷中央,难道用的都是一套道理吗。”
男子笑声爽朗,“市井之中的是人,中央之中的还是人,只要是人在的地方,又有什么大同小异?”
这句话说在了许文壶的心坎上,他不禁附和,继而作揖道:“在下许文壶,初入翰林院担任侍读一职,幸得仁兄提点,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男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将酒壶别至腰间,树影婆娑下,只见眉目俊朗,神采奕奕。
他端手回礼,客气道:“翰林院修撰,崔颜光。”
第115章 归位
许文壶听到“崔”字, 心中顿起波澜,下意识便想起李桃花未婚夫的姓氏。但仅有一丝怔愣,他便旋即恢复正常的神情, 对面前的崔颜光再度拱手作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崔兄,崔兄方才一言, 当真犹如醍醐灌顶, 让许某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崔颜光笑道:“许兄不必如此客气, 你的官阶在我之上,你这礼, 我是担当不起的。”言罢便回敬回去,举止没了在树上饮酒的轻狂不羁,多了许多谦逊, 说话语气虽随意, 通身却是世家子弟的风度翩翩。
许文壶抬起脸,不禁看向周遭风景,苍劲的松柏生机勃勃, 他看着砖瓦树木, 眼中却浮现忧色, “我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 听过崔兄一言, 这翰林院, 兴许与我想象中略有出入。”
崔颜光闻言不语,摸过自己的酒葫芦晃了晃,抬眸道:“酒空了, 许兄可否陪在下到膳堂打酒?”
翰林院人都走空了,许文壶留下也没有事情可做,自然应下。
二人结伴穿过点卯堂所在的“外翰林”,过垂花门,经抄手游廊,进了“内翰林”。
许文壶只觉庭院深深,飞檐翘角,抬头时,正看到仪门上“国史馆”三个笔触苍劲的大字,想到崔颜光的职位,顿时便明了此处便是藏放国家重要文书经史之处。
“说起这三个字,”崔颜光对着门深躬一礼,甚是恭敬道,“还是昔年先帝亲笔所提,先帝他老人家重文,特地整修翰林院供学子试练,时光久远,风吹日晒,上面的墨渍都有些浅了。”
许文壶便也跟着对字行礼,再直起身,便见崔颜光已踏入门中,遂也随之前往。
走进花廊,崔颜光拨开已有败势的花藤,接着道:“许兄方才说,翰林院与你想象中的有所出入,其实不光是你,连我初来这里时,也觉得此地和理想中的相差甚远。”
“翰林院,文翰之林,清流之乡啊。”
崔颜光苦笑摇头,瞧了许文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许文壶心里的苦闷也在这欲说还休的对话中被放大许多。
他逃离了一个天尽头,结果发现外面处处是天尽头。
“若这般放任,假以时日,天下还有何清净之地。”许文壶忧心太重,不知不觉便将自己的心里话喃喃说出了口,直到话音落下,他方意识到自己的松懈,立刻警惕地望了崔颜光一眼。
相识不过须臾,是敌是友尚且不分,这个崔颜光若有心散播,方才他说的话,已足以让他在这翰林院无立足之地。
崔颜光只顾走路,并未留意到许文壶的目光,闻言爽朗一笑:“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如今的陛下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岁,半大的孩子而已,虽有宋相主持朝政,陛下却只对阉党一派言听计从。不过短短七年,朝中官员十中有七皆对阉党马首是瞻,不服从他们的,或被调往偏僻之处,或离奇死亡,就连这被称之为天子门下的翰林院——”
崔颜光抬起头,瞧向四面道:“只怕即便我小声说上一句杨善是个大王八,第二天教子无方的折子便要弹劾到我爹脸上了吧。”
许文壶顿了一下,方想起来“杨善”是谁。
这个听起来寻常无害的名字,便是那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许文壶自入京以来,不是没听说过有关杨善的传闻,众说纷纭之下,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此人极为心狠手辣,民间呼出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至于朝堂分布,局势跌宕,作为一个刚从山沟沟爬出来的酸书生,许文壶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敏感,什么九千岁八千岁,和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也只记得内心那唯一一个目标:调查活死人。
忽然,许文壶的脑海中闪烁出一道白光,也不知他将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串联上,竟忽然问崔颜光:“敢问崔兄,那杨善手下同党都有何人?”
崔颜光的脚步似乎都绊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转脸本想询问,撞上许文壶的炯炯目光,不由自主便老实回答:“刑部尚书葛丰,礼部尚书曹广全,还有——”
许文壶等待不得,直接便问:“有没有儋州知府张秉仁?”
崔颜光不假思索便点头:“自然是有的,那张秉仁原本不过一个翰林院庶吉士,碌碌无为地在翰林院待了有十年之久,前几年不知怎么搭上了杨善,此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儋州知府。”
陡然间,许文壶面露恍惚,步伐仿佛都随之变得轻飘不稳。
崔颜光看出他的异常,不由道:“许兄,你怎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张口撂下一句“忽然想起有桩要事未做,在下先行一步”便匆忙跑走,直奔门口的方向而去。
崔颜光茫茫然晃着空酒葫芦,自言自语道:“才认识就要跑,难道是我说错什么话,吓到他了?”
他回忆了一下,感觉自己从始至终说的都是不该提的错话,便又反思:“难道是我说对什么话,吓到他了?”
崔颜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将此小事放在心上,转身接着打酒去了。
*
入夜之后,朗月高悬,浑圆一轮皎洁玉盘,与夜空互相映衬。
李桃花为了庆贺许文壶第一日下值,自下午时分便外出采买熟食,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只等他回来吃饭。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兴奋的心情都等凉透了,上下眼皮都等打架了,许文壶也还没有回来。
十五前后的虫鸣格外聒噪,仿佛知道气数将尽,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鸣叫。李桃花心烦意乱,看着满桌的饭菜,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第一天上值而已,难道这么快就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被拉着吃酒去了?”
她想象了下许文壶在外面逍遥快活的场景,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道:“不回来正好,全都是我一个人的!”
可等举起筷子,她又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下口——许文壶不在,她连吃饭都没心情了。
将筷子反复举起放下几次,最后李桃花将筷子一拍,起身出去找人。
“许公子,更深露重,您且先回吧,想来大人今夜不会回来了。”
已近子时,门房打着哈欠说话,语气格外客气。
许文壶的眉目湿润,鬓发沾露,已不知在夜雾里站了多久,神情也沾了雾气的冷冽,没了素日惯有的温和斯文气。
他开口,嗓音发沉:“宋大人几时归来,我便等到几时,宋大人一夜不归,我便等一夜,两天不归,我便等上两天。”
宰相门前三品官,放在素日,门房早将人赶走了,管什么来头。但因顾忌着宋骁看重这年轻人,只好耐住性子道:“小的已将公子有要事相问的消息遣人上报大人,大人若来,自会派人通传。”
言外之意:这么久都没消息过来,你就不要再干等下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许文壶双唇紧抿,身姿清瘦,脊背笔直,如松似竹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沉默便已表明态度。
门房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瞥到他身后来者,不由道:“哟,您也来了?”
许文壶没听仔细,转身便要作揖,只当是宋骁终于来到。可等一眼过去,看到的不是宋骁,而是李桃花那张气鼓鼓的脸。
二人短暂地对视之间,李桃花便已大步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抽在了他的脑袋瓜上。
许文壶被打得一懵,不知所措的同时也忘了去躲,委屈地看着李桃花,小声询问:“桃花,你为何打我。”
话音刚落,李桃花的第二巴掌便已抽了上去。
“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杀了你呢!”李桃花指着天色,咬牙切齿,“你要不要抬头看看,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么晚不回来,我担心你担心得不行,先是到翰林院找你,结果他们说你上午时分便不在了。我生怕你被什么坏人给拐跑,便沿街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转了整整一大圈,谁知道,你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李桃花越想越气,干脆两手并用,把许文壶摁地上揍。
许文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轻声细气地一遍遍解释:“桃花我错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么晚不回去的,你……你歇歇,别把手打疼了。”
李桃花见他拎错重点,顿时更加生气,扯着他耳朵对他咆哮:“不是这么晚不回去!而是这么晚不回去还不告诉我一声!”
“懂了吗?不是不回去,是不回去的同时,你还不、告、诉、我!”
“嘶——懂了!我当真懂了!”
李桃花松手,撒开了许文壶的耳朵。她光摆出副凶狠样子,实际顾念着许文壶身上的伤,每次的拳头都如棉花一般轻重,根本没用力气。故而揍了半天许文壶,不仅没出气,反倒觉得累极了。
李桃花只觉得无奈,最后用拳头锤了许文壶的胸口一下,骂骂咧咧道:“懂了就不要再犯,再有下次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外面逗留没回,还是根本就是被人弄死在外面了。”
说到“死”字,她的内心止不住哆嗦了下,认真认真看了许文壶一眼,确定人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睁着那双永远温和清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内心铺天盖地的火气突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算了,跟个呆子计较个什么,反正人还活着就行。
李桃花在顷刻间哄好了自己,不想再让外人看笑话,便将许文壶从地上拉了起来,没再理他,转身便走。
许文壶只当她还在气头上,匆忙追上便道:“桃花,你还生不生我气?”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理直气壮道:“怎么了,难道我不能生气吗?你倒是有地方待着,可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话到急处,她的语气有微微的哽咽。
许文壶听出她的哭腔,本就慌乱的心更加慌张了,赶忙给她躬身作揖,“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
李桃花健步如飞,根本不带多看他一眼。
许文壶继续去追,追上便道:“我给你磕头!”
李桃花没管,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哪曾想余光瞥到他真要双膝跪地,连忙便骂:“你给我起来!不起我就真生你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