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骁目光平稳无波,嗓音平缓,“我还是昔日那句话,我的心和许大人的心是一样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许文壶轻嗤,言语讽刺,“宋丞相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未必知晓宋丞相在想什么。只因我背后无人,家世简单,便将我推到人前,做一块成则生,败则死的垫脚石,我说的这些,可是丞相内心所想?”
宋骁的眼心微跳,目光锐利,“你全都知道,可你今日还是入宫了,不是吗。”
许文壶话音倏然急促,等不及反驳:“那是因为我——”
“你什么?”
“我,我……”
又有雨滴落地,清脆短促,与人血落地的声音别无二致。
许文壶闭眼,满脑子都是被虐杀致死的张秉仁。
当今世道,黑白不分,奸佞当道,以清抗浊,便如水滴投墨,纵水身死而不改墨之黑。在昨夜以前,他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决绝而孤独的道路。他会踌躇,会为自己可惜,毕竟他太年轻,有太多想做的还没有做,想陪的人没有陪。就像桃花对他说过的,他要是活着,可以活成许多种样子,可要是死了,就只是死了而已。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拼尽全力换来的,也不过一死。可这些,值得吗?
直到他目睹了张秉仁的死。
这条路上,从来都不止他一人。
许文壶睁眼,眼底不知不觉已沾染血一般的猩红。
宋骁看着他,称呼一如初见时,说:“许公子,你走不了的。”
“因为你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你从天尽头走到脚下的皇宫,看了太多的人世疾苦,那些苦难的源头在何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确对你有算计之心不假,可我说你我二人想法相同亦是真,你想为天下人好,我也是。”
湿冷的秋风扑袭在身,许文壶半晌未语,身体一动不动,如若石像。
他启唇,嗓音艰涩低哑,“我有一个条件。”
宋骁:“你说。”
许文壶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咬字很重,“我要丞相起誓,即今日起,无论查案过程中有何意外,你都要保证我身边那位李姑娘的安全,如若她的人身性命被牵连损伤,我许文壶纵然下地狱黄泉,也与丞相势不两立。”
宋骁的眼神定住,似被眼前青年流露的狠意所惊,许久过后方才点头,“好,本相答应你。”
许文壶轻舒一口气息,全身似也在这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肩有倾颓之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丞相明言,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即便要做棋子,也要做一个明白的棋子。
宋骁:“先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许文壶不禁皱眉,“我说过的,这个案子谁查都一样。”可活死人案已经拖不得了。
宋骁摇头,“你这句话说错了。”
许文壶不禁抬头望向他。
宋骁看向廊外雨色,声音缓慢沉重,“这个案子,换个人,谁也查不出来。我朝人才济济,从来都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敢于豁得出去的。”
因为足以豁得出去的事情,就一定会要命。
……
乌云散去,雨彻底停下。
许文壶浑浑噩噩地出了外殿,头脑眩晕,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直到看见李桃花的背影,不安的心情才些许缓解,魂魄终于归位。
李桃花不知从哪弄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正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她瞬间便清醒过来,转头看见许文壶,两眼顿时放光,弹起来便围上去道:“你终于出来了!怎么样?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我瞧着身上的衣服和宫女穿的差不多,不会是哪个失足坠水的宫女吧?”
许文壶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润,轻声地说:“仵作验过了,那是具身着女装的男尸。”
李桃花:“啊?”
每个字她都能懂,怎么组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许文壶顺手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理到耳后,道:“而且死了有十年往上了,若细查起来,恐怕不是三两日便能破的。”
李桃花不由蹙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真麻烦,我就说你不该进宫的,现在可好,出都出不去了……”
许文壶静静听着她的絮叨声,紧绷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疲惫犹如大山倾压。
李桃花转头,正要询问他今晚在哪睡觉,便感觉身上一沉,鼻息之间满是清爽的皂角香——许文壶倒在了她身上。
又或者说,许文壶他,把她抱住了。
“许……”李桃花舌头打结,头脑里面冒起柔软的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桃花,我好累。”
许文壶脸埋在她的颈间,声音哽咽,带着微微的鼻音,咬字软而无力,“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像祈求,也像撒娇。
李桃花哪里还能推得开他。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桃花仰着脖子坚持了许久,感觉脖子都要断了,可感受到颈间轻柔的呼吸,抬起来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
她在心中叹口气,打算再撑上一时半会。
可当她抬起眼睛,她的眼底倏然便充满光彩,迫不及待道:“许文壶!许文壶你快看!”
许文壶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随李桃花的目光看去。
只见雨后的夜空澄净剔透,万里无星,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其中,投下清辉万丈,如雪似霜。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可算出月亮了,”李桃花眼都舍不得眨,满口赞叹,“好漂亮的月亮,又亮又圆,夜间都不用点灯了。你说,要是月亮每天都像八月十五这么好看,那该有多好?”
许文壶看着月亮,余光里却满是她秀美的侧脸,喃喃道:“是啊,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看月亮,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清辉流动,雨后的清冷寒气与不能言说的心事融合,也变得苦涩。
月亮不是白银,看久了也会腻。李桃花收回目光,发现许文壶一直在看自己,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呆子?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恍然回神,慌忙避开视线,垂眸时,眼底的落寞明显。
他撑出一副寻常口吻,随意提起似的,“桃花,你觉得崔颜光这个人怎么样。”
第122章 归位
“崔颜光?”
李桃花的头脑懵了懵, 全然把那号人物忘干净了。仔细回忆过后,她才恍然大悟道:“就是白天那个讨厌鬼?”
哪怕那个讨厌鬼似乎还是她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婿。
许文壶点头,神情里的黯然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李桃花沉吟着, 回忆起崔颜光的样子,实话实说道:“皮相生得还不错,称得上一句人模狗样。”
许文壶的心悬了起来。
“但性情着实不好, 不对, 简直是可恶至极!”
许文壶的心放了下去。
他松开手掌,想让掌心的汗散去, 抬头再看月光,便感觉清辉迷蒙, 如隔薄雾。正如此刻他自己的内心——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分明开口时是下了万般决心的,可当听到桃花对崔颜光不错的评价,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揪心。
他何时变成如此心口不一的小人了?
许文壶忙着反思自己, 惦记桃花, 还要额外分出三分精力,暗搓搓地去揣摩崔颜光的长相,内心足以撑起一台戏。
他不曾察觉时, 李桃花逼近了他。
“许文壶。”
月光下, 李桃花盯紧了他低垂的眼睫, 意味深长道:“好好的,你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许文壶蓦然抬眼, 正与那充满探究的杏眸对视上。
他闭紧喉头, 薄唇紧抿, 僵僵地看着李桃花。
他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我担心我自己哪天不小心就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崔氏好歹世家大族, 若为崔氏妇,定能得一生庇护,衣食无忧。嫁给崔颜光,兴许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桃花看着他的表情,杏眸微眯,“犹犹豫豫的,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实话实说,你到底想干嘛?”
许文壶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松口,步伐后退。
他退一步,李桃花就往前走两步,两个人的距离很快便近到咫尺,衣袖碰撞摩擦。
李桃花仰着脸,神情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淡淡清辉萦绕在二人之间,随着鼻尖的贴近,随呼吸勾缠。
许文壶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终于无力招架,嗓音低而艰涩,“桃花,我……”
“许大人!消息查出来了!”
宫人一声疾呼如若平地惊雷,两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许文壶贴着墙根钻出李桃花的魔爪,一路小跑到宫人面前。
宫人继续道:“您方才下令调查十年前有无失踪宫人,眼下已有眉目了。”
“十二年前,确实有个小宫女凭空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至今下落不明。”
许文壶本满怀希冀,闻言犹如冷水袭身,语气都无力了许多,回答道:“尸体乃是男尸,失踪宫女与之无法匹配。可还有其他失踪之人?”
“没了,当年宫中戒律森严,即便最是下等的宫人,也有记名留档,若是失踪,定有记载。”
许文壶沉默一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这时,许文壶顺口一提:“对了,那宫女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