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将伞留给李桃花, 随太监步入低矮的房舍之中。
李桃花站在门外,打量着这被称之为“掖庭”的地方, 只觉得和皇宫里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果然天底下可怜人都一样, 给皇帝老子当奴做婢,也不见得就能得几分体面。
她在心里叹息完,走到檐下收起伞, 随许文壶步入其中。
只见长窄的一间屋子, 四面无窗,阴暗湿冷,直溜的一条大通铺, 上面堆着杂乱的被子, 空气里满是难闻的气味。
小太监领着许文壶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铺位, 道:“便是此处了,当年梅依云初到掖庭, 睡的便是这里, 素日里做些洗衣洒扫的杂活。”
许文壶看着那凌乱简陋的被褥, 想象着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在这上面度过无数个日夜。
“靠墙的地方冬天最冷了。”李桃花道,“她在这里,一定受到了很多人的欺负。”
许文壶将李桃花的话听入耳中, 问小太监:“梅依云当年在掖庭做事,身边可有同期的宫人?”
小太监挠着腮帮子,“这些奴就不知道了,奴资历浅,这些十多年前的事儿,还得问些旁个才能清楚。”
许文壶便也没为难小太监,命他先行退下,自己和李桃花留下寻找线索。
一直到了天黑,陆续有宫女回来歇息,看到这俩不速之客,无不感到惊恐。
李桃花忙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奉旨前来查案的,只是想问你们点消息,问完了就走。”
许文壶一心只有正事,却又忍不住对李桃花失神,悄声对她说:“桃花,你如今说话愈发有派头了,倒像个正经胥吏。”
李桃花得意起来,“那是,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这些场面话我还不是顺手胡来。”
“拈来。”
“哎呀别在意这么多细节。”
二人短暂闲扯结束,便开始向宫女打听梅依云的名字。
年轻的小宫女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唯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在听到名字后有所怔愣。
许文壶注意到那宫女的表情,便将其余宫女支退,单独留她问话。
可宫女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愿正面回答,就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一样。
许文壶见此情形,问得更加迫切了些,然而他越是问,宫女便越是不答,二人僵持不下。
李桃花等烦了,将许文壶往身后一拉,对宫女道:“我家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如果再不从实招来,耽误了我家大人查案子,我们可就要把你关进牢里,天天用羽毛挠你脚心了。”
可能是李桃花的样子略显凶狠,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战战兢兢道:“不是奴婢不想说,是奴婢不敢说啊,万一大人是来给那丫头片子出气的,那奴婢……”
李桃花拧紧了眉头,“怕我们是来给她出气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都对她做过什么?”
宫女慌张起来,连连摇头,“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无非就是看她年纪小好欺负,便在浣衣时把衣服都扔给她洗,吃饭时不给她留,夜里把她的被子收走……但是不止我一个啊,大家都那么干!”
“为什么那样对她,她得罪你们了?”
“这……”
许文壶走到李桃花身旁,并未顺着话询问,而是直奔正题,沉下声道:“当年梅依云的失踪,与你们可有关系?”
“没有!奴婢对天发誓!如若撒谎,今生不得好死!”宫女一副即将吓哭的样子。
许文壶审视着宫女的表情,接着问:“她突然失踪时,你们为此作何感想?”
宫女道:“我们都只当她是逃出宫去了,心想她胆子可真够大的,毕竟宫人出逃是死罪,还要连累家人,她年纪小,本事倒大的很。”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狐疑,李桃花道:“那她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宫女回忆半晌,犹豫着道:“朋友……倒是有一个。”
“是太监还是宫女,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下,那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面露惊恐,浑身都发起抖来,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敢说。”
李桃花又烦躁起来,分明一个人都没带,却还朝门外大喊:“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
“奴婢说!奴婢说!”
*
太极殿内,香雾弥漫,纱幔缱绻。
软若蝉翼的茜纱帐后,一群涂脂抹粉的少年围绕着年轻的帝王,媚声不断。
“陛下,奴在这里,来抓奴啊。”
“还有这边呢陛下,奴在这。”
“哎呀,陛下好坏,一把就将奴抓住了呢。”
小皇帝眼蒙红绫,脸颊唇周俱是鲜红凌乱的口脂,身上龙袍凌乱,头发散落。
他张着两条手臂四处乱抓,嘴里笑骂不停,道:“都滚开,朕才不要你们,朕只要朕的大总管!杨善呢!杨善在哪!”
纱幔如鬼影飘忽,殿内顿时息声。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走向小皇帝,衣袍的边缘与玉石地面相磨,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活似毒蛇游走。
“回陛下,臣在这。”
声音乍然响起,温暖的殿内仿佛凝结一层寒霜,幽袅的烟气都随之消散。
小皇帝摸索着,抓住杨善的手,用力地握紧,抚摸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杨善,你在就好,朕只要你陪朕玩就好了……就像朕小时候一样,母妃整日哭个不停,没有人管朕,只有你在朕身边,陪朕玩捉迷藏。”
“可陛下已经大了,不该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杨善轻声道。
小皇帝突然发起急来,死死攥紧他的手,急切地咆哮:“不!朕没有长大!只要你还在朕的身边,朕就永远是小孩子!”
“这么说来,臣似乎对陛下很重要?”
“重要!你对朕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国舅还要重要?”
“当然了!舅舅只会教训朕,只有你会逗朕开心,陪朕玩。”
杨善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游走在小皇帝覆眼的红绫上,缓慢启唇,嗓音嘶哑慵懒:“那臣若是看中了国舅爷手里的一件宝贝,陛下,会为臣争吗?”
小皇帝感受着眼睛上轻柔的触感,浑身打起舒适的寒颤,喘着粗气笑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想要什么,朕一定——”
“回陛下……”小太监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帐外,战战兢兢道,“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在外求见杨总管。”
“谁?”
小皇帝一把将蒙眼的红绫扯掉,抓住杨善的手也松开,狐疑地询问。
“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小太监小心重复。
小皇帝迟疑了片刻,显然在思考许文壶是哪号人物。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还是来找朕的大总管?”
小皇帝狐疑地望着杨善,忽然间玩心大起,扬声道:“也罢,让他进来,朕看他到底想干嘛。”
小太监退下传令,少顷,将许文壶引入殿门。
御座下,金壶吐雾,烟丝缭绕。
许文壶步入殿中,行稽首大礼,朗声道:“臣许文壶,参见陛下。”
清润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余音悠长。
“平身吧。”
“谢陛下。”
许文壶眼观鼻鼻观心,目视脚尖,屏声息气。
即便如此,单从帝王慵倦的声音,殿中的异香,左右男伶的窃窃私语,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这里并没有天子居住之处该有的威严肃穆。
“许爱卿不忙着去断案子,怎么到朕这里找起朕的大总管了,小皇帝斜坐龙椅之上的,左右各拥一名美艳少年,懒洋洋道,“他整日侍奉在朕身边,不知许爱卿寻他何事?”
许文壶道:“微臣在查案过程中,得知十年前有名失踪宫女,名叫梅依云,而据臣所知,杨总管当年与她关系颇近,故而特来询问杨总管,情况是否属实。”
“哦?还有这种事?”小皇帝笑道,话锋指向杨善,“大总管,朕算是你一手带大的,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个要好的宫女朋友?”
杨善站出来道:“回陛下,臣当年与那梅姓的宫女的确略有些交情,那时她初入宫闱,人人欺凌,太监们连恭桶都要她洗刷,臣瞧她可怜,便几次对她相助,暗地里给她些东西吃,后面臣出掖庭到了内廷侍候,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听说,她似乎是跑出宫去了。”
“仅仅如此么?”许文壶忽然出声,姿态恭敬,字眼咄咄逼人,“杨总管说与她是略有交情,可卑职为何听说,在梅依云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之时,是杨总管在她身边彻夜照顾,为了给她换一碗滚热的鸡汤,甚至还挨了其他太监的一顿毒打。敢问杨总管,可有此事?”
第128章 归位
殿中一时安静无声, 唯有许文壶的质问在金垣玉雕中悄然回响。
许文壶平稳的心跳在漫长的寂静中逐渐加快,掌心也沁出细汗。
太静了。
杨善大可承认或反驳,却唯独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普通人里, 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但对掌权人来说,沉默, 寓意着杀意。
许文壶眼睫轻抬, 朝御座下的玄袍身影望去。
眼眸径直与那双狭长的眼瞳对视上。
杨善面白发青,无悲无喜, 无怒无怨,森冷如古井的眼底,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在其中浮现。
许文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眼神他认识,当初杨善虐杀张秉仁,就是这种眼神。
仿佛又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 许文壶耳边出现张秉仁万箭穿心的惨叫声,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回陛下,国舅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乍然响起, 将许文壶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克制住对杨善出声质问的冲动, 垂眸禀手, 姿态一如方才恭敬。
小皇帝笑道:“今日还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 都到朕这里来了, 好啊, 那就让舅舅进来,让他也来陪朕玩。”
小太监闻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