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热腾腾的包子香顿时四溢, 又将手里的粗陶汤壶举起, 夹紧尾巴的猫似的,小心翼翼道:“我去买早饭了,刚刚才回来。”
李桃花的起床气顿时便熄灭了, 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夺过汤壶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哼哼着道:“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一声,还以为你又跑了呢——呀,这胡辣汤的胡椒味好重!”
李桃花被汤呛得打了个喷嚏,摸过碗便倒了两碗,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果然满口辛辣,连汤汁的滋味都辨不出来了。
她喝完两口汤,拿起包子咬了口,抬眼看许文壶,“你也吃啊,发什么呆啊,吃完好赶路。”
可许文壶就只是直直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启唇轻声道:“桃花,对不起。”
李桃花下意识狐疑:“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话音刚落,李桃花拿包子的手便不稳摇晃起来,眼皮子也往下沉。
她抓紧桌子,用力摇了摇头,“呆子,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晃啊,是不是要地震……”
话没说完,李桃花的眼皮便已全然闭合,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
许文壶连忙托扶住她,本就红的眼眶更加红了,哽咽道:“桃花,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李桃花搀扶起来,安置到榻上,盖好被子,随后拿出自己唯剩的几十两银子,把荷包装得鼓鼓囊囊,放到了李桃花的枕边。之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取笔研墨,写下一纸书信,折好与荷包放在一起。
李桃花处于昏睡之中,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纤长的眼睫覆在双目,宛若蝴蝶双翅。
许文壶忙完,迫不及待便要转身,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走不了。
可都等步伐迈出去了,他又忍不住回头走回去,伸出手将李桃花嘴角残留的汤汁擦干净。
擦完,他一刻不敢犹豫,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
门外,崔颜光安静伫立,见他出来,拱手作揖,“许兄。”
许文壶难过至极,已顾不上对其回礼,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在这京城,我只勉强与崔兄算有微薄交情,眼下我有要事出城,不知何时能回,生死亦然未卜,心中所念,唯有桃花一人。恳求崔兄务必替我看好桃花,在她醒后,一定不要让她出城寻我,自身安危要紧。”
崔颜光收起素日轻佻,郑重道:“许兄放心,此等小事,在下定然不负所托。”
他崔颜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谁对自己的小厮有如此深厚的情意,这许文壶初来乍到便得丞相赏识,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难得有送人情的机会,对方一大早主动找他帮忙,他怎能放过?
崔颜光想到深处,神情更加诚恳:“许兄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一并说出便是。”
许文壶看着崔颜光的眼神从感激到复杂再到警惕,双唇反复张合之后,终道:“虽说崔兄与桃花有婚约在身,但终究男女有别,还望崔兄在桃花苏醒之前,切勿踏入这房门一步。”
崔颜光爽快答应。
答应完,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过后,他看着许文壶,用一副见鬼的语气道:“许兄的意思,是担心我会趁人之危?”
“还是趁一个男人的危?”
许文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盯着崔颜光的眼睛看,看得崔颜光头皮都快发刺了,许文壶才垂眸作揖:“有劳崔兄。”
崔颜光知他是要启程的意思,便也没再赘言,压下心头古怪的疑问,对着许文壶拱手:“许兄一路保重。”
许文壶抬眸又看了两眼房门,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眼眸再度复杂起来,最后下定决心般,强行转身,大步离开。
……
许文壶拎着简单的一个包裹,因不想引人注目,并未骑马,只在大相国寺外租了头骡子,随人流缓慢前往离得最近的明德门。
明德门下,聚满了急着出城看望亲人的百姓,而两扇城门紧闭,卫兵把手森严,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
许文壶一路“借过”加道谢,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刚要喘口气,便被卫兵猛地推了一把。
“门开不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开不了,都给我滚回家待着去,没有丞相的命令,谁都别想出城。”
灌入耳中的声音傲慢而蛮横,许文壶不紧不慢地站稳步伐,理好衣袖,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腰牌,浅浅给那卫兵露了一眼。
卫兵看到牌子,脸色顿时大变,对待许文壶的态度也恭敬起来,左右观望一遍,小声道:“此处人多眼杂,公子且随小的过来。”
许文壶便牵着骡子跟上卫兵的脚步,面上泰然自若。
实际手掌心都在冒汗。
先前宋骁为了方便他出入皇城查案,给他留了一块自己的随身腰牌。
没想到,最大的用场竟是用在这了。
卫兵一路张望,带着许文壶到了明德门的西北角门,先是上前跟守门的卫兵交涉片刻,而后角门便被打开,卫兵转脸请许文壶的示下。
许文壶颔首,迈出步伐。
一步迈出,许文壶又顿住脚步,转脸朝来路张望。
迷药他没敢下得太重,怕伤了桃花的身体,应当再过上半个时辰人就该醒了。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生气的样子,都还没出城,人就已经心虚到心跳加快了。
无妨。
许文壶心道:只要桃花能平安无事,纵然遭她怨恨,也是值得的。
他现在只害怕崔颜光看不住桃花,毕竟桃花的拳脚他是知道的,单挑两三个成年男子只怕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崔颜光那副比自己健壮不了多少的身躯,许文壶暗自捏了把汗。
但他又转念一想,世家大族子弟自幼习得君子六艺,身手应当是不差的,别反将桃花伤到就好。
思绪越来越乱,似是无形中生出许多双大手,将他往大相国寺里拉。
许文壶不敢再犹豫,对卫兵道过谢,牵着骡子,毅然决然出了角门。
*
“唔……唔唔!”
两扇房门被踹得摇摇欲坠,凉风一吹,噼啪作响。崔颜光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四肢固定床角,身体成了个毫无尊严的“大”字,嘴里还被一个冰凉梆硬的牛肉包子塞个严实,狼狈难以形容,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他努力仰头,怒瞪房门方向,无声地咒骂着。
房门处,李桃花扶门站起身体,努力摇晃了两下头,试图将体内残留的药劲一并晃出去。
“许文壶,你个王八蛋。”李桃花攥门的手用力到极致,骨节都泛着白,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你等着,等找到你,姑奶奶我玩儿不死你。”
*
乌云蔽月,夜风寒冷,狭长的小路从山下绵延至村庄,阴森空荡,活似白无常嘴里那条悬挂的长舌。
眼见就要到家,许文壶的呼吸急促许多,克制住向前奔跑的冲动,转而仔细听起周遭的动静。
这一路兴许是他运气太好,并没有遇到肆虐的活死人,倒是遇到不少安营扎寨的官兵,显然是宋骁下的命令起了作用。
但他仍要谨慎。
万一突然冲出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他可就不能回去见桃花了。
如此想着,许文壶离村子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骡子突然发起狂来,嘶鸣着就要逃窜。
许文壶没抓紧缰绳,任由骡子挣脱束缚,撒蹄而去。
他轻舒口气,未感到过多可惜,兀自走入村子里面。
月光朦胧,光线昏暗,周遭万籁俱寂,连本该有的犬吠声都没有一下。
许文壶刚要心生古怪,一阵寒风扑来,卷起浓重的血腥气。
许文壶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连忙往村里跑去。
站在村口往里一看,只见原本干净的村路躺满了尸体,而且死状惨烈。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心口被掏个窟窿,还有的被啃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则布满牙印。
他借着月光放眼望去,一路皆是眼熟面孔,原本能说会笑的血肉之躯,此刻全部烂在泥里,冰冷没有生气。
这个生养他的小村落,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第130章 归位
冷风从许文壶的鼻子灌入身体, 刺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冷得他手脚僵硬,唇齿打颤。
他试图叫出那些尸体的名字, 喉咙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突然,他抬头望向家的方向,迈开僵硬发抖的腿, 大步跑去。
数不清踩了多少具尸体, 许文壶一路跌跌撞撞,沾了满身的血污, 终于到了自家的大门外。
漆黑大门紧闭,血盆大口似的屹立在阴森夜幕下。
许文壶来不及去管满头热汗, 扑到门上便开始用力拍打,拼命地喊:“哥哥!嫂嫂!”
门后旋即响起粗糙的声音:“什么人!”
许文壶听出是家中长工的声音,连忙回应:“是我!许文壶!”
“三郎?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出, 门后立刻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真的是三郎?三郎怎么在门外面。”
“快给三郎开门!”
开门声悠长刺耳, 许文壶刚冲进去,门便被紧紧合上,连上三道门栓。
许文壶步伐未稳, 气喘吁吁地问:“我哥哥嫂嫂现在何处?他二人可还安好?”
长工刚要开口, 许忠的声音便从远处飘来:“刚才谁说的我三弟回来了?他人在哪!”
许文壶忙朝许忠跑去, 确认许忠平安无事,便急着问:“嫂嫂呢!还有兴儿!家里人如今都如何了!”
许忠见弟弟惊魂未定, 俨然半疯之状, 连忙安抚道:“三郎莫怕, 你嫂嫂此刻正在房中歇息,兴儿也随自己爹娘待在一块,全家平安, 并无伤亡。”
许文壶这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当下才发觉自己两条小腿颤得厉害,全身半点力气也无。
许忠心疼弟弟,来不及问来龙去脉,赶紧扶结实了他,另外吩咐家丁左右搀着,缓慢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面,许忠带许文壶见过秦氏。夫妻俩得知弟弟是担心家里安危才冒险赶来,不禁热泪盈眶,忙不迭吩咐婆子烧姜汤给弟弟驱寒。
许文壶换了身干燥的衣物,喝了整碗的姜汤,冰冷的身体总算回暖,人也恢复知觉。
谈起这两日来的经历,许忠叹气连连,人仿佛骤然老了十岁,忧心忡忡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世间竟有那等怪物?成群结队地冒出来,见人便咬,与那传闻中的僵尸无异。不对,是比僵尸还要凶猛,僵尸起码还怕个太阳怕个黑狗血,那些怪物简直百无禁忌,非要将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离开去别的地方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