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倒下之后,其他活死人也如此般化为粉末,毫无预兆地消失在活人眼前。
刚刚的血海汪洋,转眼干净如新,只留无数经活死人残害的官员尸体,提醒着还活着的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许文壶直至此刻才敢喘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他冲过去搀扶锦毛鼠,来不及去思考其中原因,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太好了鼠兄!咱们得救了!”
锦毛鼠表情麻木,毫无死里逃生的庆幸,怔怔看着在殿中纷飞的骨灰,眼睛空洞没有神采。
突然,他恍然梦醒,猛地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太和殿,直奔体仁阁。
许文壶被他这反应惊得懵了,回过神来便赶紧追了上去。
待抵达体仁阁,许文壶正要沿着楼梯上去,李桃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脚步飘忽异常,险些摔倒。
许文壶扶住她,见她面色惨白,表情惊慌,整颗心立马揪了起来,连忙询问发生何事。
李桃花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手指着楼梯的尽头,极力挤出淡薄的字眼:“上面……上面……”
许文壶头一次见李桃花这副样子,立刻拾级而上,一刻不敢耽搁。
阁楼上,锦毛鼠抱着“丑丫头”的尸体,痛哭出声。
*
江湖中的人是没有根的,尤其那些旁门左道的门派,弟子多数是从人牙子手里采买,有些天赋的便养大,没有悟性的,小时候便被打死了。
锦毛鼠不知道丑丫头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爹娘,爹娘又是哪里人。
他在李家村的地头上给她挖了个坟,自己动手打了副歪歪扭扭的棺材,没有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把丑丫头下葬了。
想她的时候,他就坐在太和殿的屋脊上,看向家的方向,好像丑丫头就在那里等他,等着他带她去看月亮。
锦毛鼠没有怪李桃花,用他的话说,“谁都不想那样”。
李桃花却大病一场,连着好几天身上都是烫的,整宿说胡话。
许文壶日夜守在李桃花身边,旁事一概不管。
同月里,梅依云的凌迟改为腰斩,不日行刑,尸首弃市。
行刑前夜,她没有动牢里的断头饭,只向狱卒讨要了一碗鸡汤。
第141章 归位(完)……
梅依云行刑后的第二天, 锦毛鼠在宋骁的授意下,颁布罪己诏。
第三天,清算“杨善”同党。
上朝之前, 锦毛鼠便已为此事同宋骁争论许久。锦毛鼠想将与活死人案沾边的官员全部杀个精光。宋骁则认为百官死伤大半,如今朝中已无人可用,若一次清算干净, 朝中上下只怕要分崩瓦解。
最后二人折中了一下, 清算肯定是要清算的,但要一步一步来。如今, 只需先择出其中一个,杀鸡儆猴。
……
太和殿中, 五品以上的官员跪倒一片,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一下。
林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早已忘了臣子不可直视天颜的忌讳, 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鼻子,“陛下说什么?臣是主谋?”
他说完话,表情明明是哭的, 嘴上却扯出勉强用力的笑:“陛下您说, 方才一定是臣听错了对不对?臣一个小小员外郎, 怎么可能会是活死人案的主谋?借臣八百个胆子,臣也是不敢的啊!”
冰冷的御座上, 帝王再次开口:“刑部员外郎林祥, 勾结罪臣杨善, 草菅人命,祸乱朝纲,朕已决定, 赐尔当庭仗杀,以儆效尤。”
林祥的身体瘫软下去,再无一丝力气。
直到禁卫上前,想要将他拖出殿外行刑,他才恍然梦醒,哭着朝龙椅爬去,“陛下明鉴!臣真的不是啊!臣也只是听话照做而已,主谋另有其人啊陛下!”
禁卫抓住他双脚,将他强行拖走。
林祥上半身伏地,下半身悬空,姿态极为难看。
他顾不得,见祈求天子没用,便对昔日旧主摇尾乞怜。
“葛大人!属下求您为属下说句话吧!没人比您更清楚属下有多无辜啊!”
刑部尚书葛丰头颅低垂,目不斜视。
“还有您!曹大人!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吗!”
“孔大人!您可是堂堂衍圣公啊!您怎可不为我求情!”
太和殿外,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鲜血,染红汉白玉御阶,随着阶梯缓缓往下流淌,直至彻底没了声音。
林祥弥留之际,喃喃重复的,唯有一句:“你们怎可……弃我……”
*
深更时分,冰霜结上窗棂,房内烛影昏黄,融化冰冷。
灯影下,李桃花的眉心不安地跳动着,上面沁满晶莹的汗珠,紧闭的眼皮也在不停打颤。
“不,我不给……”
李桃花强启牙关,口齿含糊不清,咬字紧张而急促:“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把刀给你的,你不许碰它!”
许文壶握住她的双肩轻轻晃动,焦急道:“桃花醒醒,都过去了。”
李桃花睁开眼,看到许文壶,下意识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眼泪像断线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哽咽道:“都怪我,我不该把刀给她的,我不给她,她就不会死了。”
许文壶的身体僵硬,刻意抬高了下巴,不让自己嗅到怀中少女身上温热的香气。
他缓慢地将手落在李桃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安抚着。
“桃花,事情已成定局,痛苦亦无力更改。你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位姑娘,可一心求死的人,即便没有你留下的那把刀,也会找到其他的刀。桃花,我不喜对好人歌功颂德,好像说上两句体面话,牺牲也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可那位姑娘救了所有人,她此刻若能看到我们,定然不是想让我们哭着去心疼她有多可怜,而是擦干眼泪,去欣赏她的勇敢和强大。”
李桃花的眼泪渐渐止住,她往许文壶的怀里又缩紧了些,贴着他的心跳问:“许文壶,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许文壶的声音轻下许多,温和如春风,“只要你需要,我就会。”
摇曳的烛影犹如慌乱的心跳,李桃花咬了咬唇,继续问:“那你还记得,咱们俩在体仁阁分离之际,你都对我说过什么吗?”
许文壶的身体定住了。
深更露重,他没由来感到口干舌燥。
“我给你煨的汤应该是好了,我去给你端来。”许文壶轻轻推开李桃花,起身便往外走,脚步匆忙,透着股慌乱。
李桃花还沉浸在两具躯体紧贴的温暖之中,忽然温暖不见,凉气袭来,让她懵了懵。
她看着许文壶背影消失的方向,无奈地锤了下被褥,小声道:“真是个呆子。”
不多时,许文壶将汤端来,给李桃花盛出一碗,细心地喂给她喝。
温热的汤水下肚,李桃花的心也暖了起来,她看着许文壶的眼角眉梢,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这根本就是老天专门按她心意降下来的人才对。
“许文壶,我再问你一遍,”李桃花不死心道,“你真的不记得,你都在体仁阁跟我说过什么了?”
许文壶耳根红透,攥着勺子的手都微微有些不稳。
“汤快凉了,桃花你先喝。”
李桃花媚眼抛给瞎子看,一生气便躺了下去,脸蒙进被子里,“我没胃口,我要睡觉,你给我出去!”
许文壶端着汤碗不知所措,想说点什么,开口又发不出声音,傻子一样的干站着,任由脖颈染上燥红。
“那你好好休息,若是渴了饿了,随时叫我。”许文壶温柔地道。
他收拾好碗筷,默默走出了房间。
李桃花听到关门声,探头出来,发现人真的没有了,气得更厉害了,干脆把枕头当做许文壶,抱在怀里一顿锤。
“许文壶!窝囊废!敢做不敢当的王八蛋!”
*
翌日傍晚,许文壶自翰林院回到大相国寺,不见了李桃花,找沙弥打听过,才知人往皇宫方向去了。
待他找到皇宫,天色已黑透,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当空,清辉笼罩。
锦毛鼠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对着月亮喝着酒,边喝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许文壶听说李桃花在御花园,来了没找到人,便也没太安慰锦毛鼠,只是劝他:“鼠兄,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你如今位登九五,乃是男人中的男人。”
锦毛鼠擤着鼻涕骂他,“滚蛋!”
从御花园找到御膳房,许文壶终于找到李桃花。
御厨被活死人咬得死的死残的残,李桃花想吃个油炸花生米,都得自己动手。
她看到许文壶,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许文壶帮她将菜碟端起,“你来了皇宫,我自然要找你。”
李桃花哼了声,“还不是我一天到晚都太闲了,出了门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除了皇宫,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许文壶沉默片刻,道:“那不如我们明日就收拾行囊,启程回天尽头?”
李桃花的眼睛亮了亮,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话,但旋即意识到一点——倘若连她的话都记得,他又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说的话呢?
她故意转头不看他,冷冰冰地道:“不回去了,我得留下成亲,崔颜光托人告诉了我,说崔氏把聘礼都备好了,就等着我过门呢。”
许文壶的心猛地疼了下子,活似被人剖出一个大窟窿,凉气全部灌了进去,遍体生寒。
他不记得自己后面是怎么出的御膳房,又是怎么到的御花园,只知道等回过神,他就已经和锦毛鼠坐在一起,手里握着酒杯,脸上一片湿凉。
锦毛鼠指着他脸上的泪,一抽一抽地问:“你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许文壶将酒一饮而尽,呛得咳嗽好几岁,咳出了更多的泪。
李桃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许文壶,看不到他脸上的泪,只能看到他在不停倒酒喝酒。
“喝喝喝,爱喝多少喝多少,我才不管你。”李桃花转身便走,走出几步,想到现在天本就冷,若是喝晕了没人照顾着,还不得冻出病来。
于是她又回过身,准备上前将许文壶拉走。
这时,她听到了锦毛鼠的声音——
“依我看,你也不必太伤心,李桃花有什么好的,拳头跟铁锤一样,两拳下去能干趴下个壮年汉子,活脱脱一个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