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这么黑,”李桃花道,“这根本就是块墨玉嘛。”
许文壶走了过去,“墨玉?”
李桃花将玉佩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许文壶对光照玉,此时才算明了玉的漆黑色泽从何而来,不由赞叹:“还是李姑娘冰雪聪明。”
……
当晚,李桃花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白日里离开赤脚大院,李守德对她说过的话。
“桃花,我知道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你自家的事情,我也没脸去说那个话……但是你爹现在真的太惨了,不仅无家可归,还被讨债的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每日里只能去和狗抢吃的,水都喝不上一口。”
“桃花,我知道你恨他把你卖了,但他毕竟是你亲爹啊,小时候我们都羡慕你,因为从来没见过你爹打过你一下,还常给你买零嘴吃。”
“桃花,你不能对自己的亲爹见死不救吧?”
声音在耳朵边阴魂不散,李桃花捂住耳朵坐起来,用力呵斥道:“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去可怜他给他养老送终吗?早在他和红杏楼签下死契的时候,他就不是我爹了,凭什么还要我管他!”
吼完一席话,李桃花的鼻子不可抑制地酸了起来,可她往下一躺眼闭结实,权当李贵是死在外面了。
清脆的梆子声隔墙传来,吴老五的声音半死不活飘来:“三更已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上,夜色如墨,静谧至极。
几只流浪的狗在沿街嗅闻寻找吃食,忽然有声音惊动了它们,几条狗回头一瞧,活似见鬼一般,呜咽着跑开了。
吁吁喘气声回荡在街上,月光倾泻,照见漆黑的皮毛,和一张似人似狗的,布满惊恐的面孔。
“在那呢!赶紧追!找不回它班主会把咱们都杀了的!”
“快!上绳子!”
用出的招数与白日同出一辙,但出奇有用,甩出的绳套卡在人犬脖子上,再用力一拽,人犬便已仰摔在地,插翅难飞。
几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他拳打脚踢。
“跑!让你跑!老子弄死你!”
“吃里扒外的东西!哥几个都把它往死里打!”
“差不多行了,别给打死了,这条狗年纪大了,新狗还没物色好,打死了班主更生气。”
一行人发泄完怒火,拽紧绳子,将人犬一路拖行带走。
皮肉被石子划割的疼痛已经让他习以为常,“人犬”睁开被血染透的眼,死死盯着漆黑夜色的尽头。
那里,是衙门的方向。
第48章 横财
因知州的拨款抵达天尽头, 衙门一时小有余钱,许文壶特地命膳堂改善伙食犒劳上下。厨子得了吩咐,当天便采买了一排车的老母鸡, 大中午的便熬起了鸡汤,香气飘的整个衙门都是。
膳堂里,李春生放着整碗飘着油花的诱人鸡汤从热到温, 表情从仔细分析, 到逐渐迷惑,最后一脸质疑, 斩钉截铁道:“不对,人狗殊途, 老祖宗都不是一类,怎么可能会生出后代来?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
兴儿啃着鸡腿奚落道:“亏你还读过两本书, 怎么不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道理, 人和狗若不能生,马和驴为何能生,狼和狗又为何能生?”
李春生道:“马驴狼狗之分相当于人的地域之分, 南北方人能结合, 狼与狗自然也能结合。人与狗, 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若是可以, 这世道岂不早就乱了套了, 只怕遍地的人犬人羊人猪,正常的人都能算是稀有了。”
“眼见为实,你不信就自己出去看看啊, 那个杂耍班子现在还没走呢,沿街一找便能找到卖艺的人犬。”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无稽之谈又何须亲眼证明,听到便已得出定论,至于多此一举。”
李桃花从坐下吃饭便一言不发,此时忽然一拍桌子,闷闷道:“你们两个还吃不吃饭了?不吃出去。”
李春生和兴儿顿时安静下来,低头老实喝汤啃肉。
李桃花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注意到坐对面的许文壶一直盯着碗里的鸡腿发呆,便问他:“筷子都快把鸡戳活了,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盯着鸡腿,两眼一眨不眨,突发奇想道:“李姑娘你说,倘若人和狗可以,那鸡和蜈蚣为何不可以?鸡只有两条腿,蜈蚣却有那么多腿,二者若结合,不就有了吃不完的鸡腿?”
李桃花语塞了,构想了一下长满鸡腿的蜈蚣和长成蜈蚣样的鸡,碗里的鸡汤彻底不香了。
她指着许文壶,“你。”
又指着李春生和兴儿,“你们俩。”
“你们三个都魔怔了!”
李桃花饭也不吃了,站起来便走了出去。
“李姑娘留步,我不说便是了!”许文壶追了出去。
李春生瞧着李桃花气鼓鼓离开的样子,狐疑道:“你有没有觉得桃花今天怪怪的。”
兴儿嚼着香喷喷的鸡肉,点头附和道:“我觉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
李春生掐指算了算日子,觉得也没到时候,心下不由得便有七分明了。
只能是因为李贵了。
……
当天晚上,李桃花被噩梦惊醒,全身热汗淋漓,粗气喘个不停。
她下榻给自己倒了整盏茶水饮下,缓了好一会儿,仍然平复不下来激烈的心跳。
这个梦做的很乱很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换来换去,光她记得的,便有幼年骑在李贵脖子上的场景,有长大后被李贵卖入红杏楼的场景,还有李贵缺胳膊少腿,爬在街上哀嚎等死的场景……
李桃花内心好像有一块血肉正被狠狠拉扯,往左往右,都是鲜血淋漓。
她想回榻上躺着,可迈出步伐的瞬间,身体一愣,鬼使神差般调转了脚步方向,拦不住地往门口走去。
*
夜黑风高,所有人都歇下了,只有犬吠声时不时传来。李桃花挑着灯笼出了衙门,独自走在街上,眼睛不自禁便往街角偏僻处看去,试图找到一抹蜷缩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就算把李贵找到,她也做不到和他不计前嫌延续虚假的父女情谊,她只是没办法再那么干等下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死是活都得让她看见才行。
李桃花漫无目的走在大街小巷,一颗心止不住下坠,如同一颗石子,迷茫沉入漆黑古井之中。
这时,路前方传来声音。李桃花抬眼看去,看到一抹使用四足奔跑的影子,便料定是夜晚觅食的野狗,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行走。
直到即将与那一抹黑影擦肩而过,灯笼散发的光亮照见对方满身黑毛一张人脸,李桃花随便往下一瞥,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凝滞。
人在受惊过度时是喊不出声音的,李桃花如同在一瞬之中被抽去所有力气,手里的灯笼不仅应声落地,双腿一软,身体也瘫坐在地。
那长满黑毛的东西注意到她,不仅不跑了,还转头看着她,喘着粗气朝她爬去。
“呼哧,呼哧……”
伴随粗重的喘气声,一股浓郁的恶臭味萦绕在李桃花的鼻息之间。
“你……你不要过来,”李桃花的身体不断后退,颤着声音威胁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杀猪的!能杀猪,我就能屠狗!你再敢过来一步,我立刻便将你的狗头砍掉!”
她下意识将手摸向后腰,摸到一手空空如也,顿时万念俱灰。
千不该万不该,她今夜最不应该的就是出门忘带杀猪刀!
“我……”浓郁的恶臭气停在咫尺之间,人犬不再朝她逼近,而在嘴里发出模糊浑浊的字眼。
李桃花愣神,顾不上害怕了,直接反问:“你什么你?”
“我……我不是狗,我是……”那浑浊的声音剧烈一颤,如巨石崩塌,铺天盖地满是绝望。
“人。”
“啊?”李桃花懵了,看着那一身黑毛两只狗耳,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时,街对面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阵仗少说有十几号人。
人犬的身体突然剧烈地发起抖,两只前足跪地,朝李桃花不断磕头,嘴里艰难挤出句:“求你……救我!”
李桃花在短瞬中恢复好心神,吞了下喉咙压惊,同时拿定了主意。她捡起尚有亮光的灯笼,爬起来,眼睛快速往四周扫着,目光径直落到路边一棵合抱粗的杨柳树上。
另一边,老金带人追来,瞧见提灯踱步的李桃花,他压下面上厉色,堆起笑道:“这不是李姑娘吗,三更半夜,姑娘不在衙门里睡觉歇息,怎么到外面来了?”
李桃花神态自若,翻了个轻飘飘的白眼,爱搭不理道:“我睡不着觉,所以出来走走。你们这是?”
老金道:“不瞒姑娘,我们班子养的那条人犬不见了,胆大包天的畜生,竟敢趁看守睡着偷走钥匙,让我抓到它,我一定要扒它一层皮!”
老金的口吻凶狠,待等抬眼,便又换上一副温和语气,“不知李姑娘今晚出来,可曾见过我们那只人犬?”
李桃花摇着头,搓起胳膊道:“渗死人了,你们自己养的狗怎么都不看好?长得那么可怕的东西,若是吓死了人,可有你们赔的了。”
老金附和称是,照着身后人便破口大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连条狗都看不住,今晚若找不回他,明日你们替他钻火圈!”
一帮人被吓得脸色煞白,头都快垂到了地上。
“李姑娘散完步早些回去,我们接着去找。”老金回过脸便两眼眯笑,对李桃花恭敬客气。
李桃花点了下头,仍是爱搭不理的神情,仿佛压根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老金带人离开。
李桃花在原地听着脚步声,确定人都走远了,才绕到那棵杨柳树后,用灯笼杆儿轻轻戳了下人犬的后背,压低声道:“别顾着发抖了,人都走了,快跟我回衙门。”
衙门里,许文壶还在书房研究那块墨玉。
他对着烛火将墨玉翻来覆去地看,既找不到带有标志的字眼,也没有可作为线索的图案,卧佛便是卧佛,雕工再是精细,也看不出什么子卯寅丑,唯一可值得注意的,便是玉佩本身。
“如此细腻的墨玉,寻常人难买到手,”许文壶喃喃自语道,“何况大梁并不产玉,玉料多自柱州所获。”
“兴儿,柱州在何处?”许文壶忽然问。
兴儿整理着他白日里批阅完的案牍,打着哈欠道:“出了天尽头往西北五百里,便是柱州。”
“这么近?”
“公子还不如说是天尽头太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离哪里都近,就是离中原远。”
许文壶震惊之余,再度望上手中的玉佩。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李桃花气喘吁吁跑进来,对上许文壶的眼睛,话来不及说,挪开身体便露出身后一抹漆黑。
兴儿一眼望去,头发险将帻巾顶飞,尖叫一声跳到许文壶身后嚷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杂耍班子里的那条狗吗!”
人犬不敢抬头,即便已深处安全之处,身体仍然抖若筛糠,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反驳:“我不是狗,我是人。”
许文壶震惊失色,手里的玉佩一下便掉落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