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犬听到声音,抬眸看到那枚墨玉卧佛,突然活似发狂一般,撒开四足便要朝许文壶扑去。
李桃花只当他想要伤人,额上的汗都被瞬间吓出,弯下腰照准他的后颈便来了一手刀。
人犬直接昏迷过去。
许文壶并不嫌弃人犬脏臭,与李桃花合力将人犬抬起,卧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另外吩咐兴儿去找郎中。
他想不通,若真是人,为何会沦落到如此面貌?
三炷香后,郎中赶来,一番验伤过后,白着脸色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此人牙齿缺失大多,已看不出年龄,手脚关节以下皆被砍断,身上的皮肤被特制的药水腐蚀过,毛发以及狗耳狗尾皆是后用树胶粘上的,大约是经年累月,所以毛和本身的皮肉已经长在一起,已经揭不下来了。若是强行医治,将毛发去除,怕会让他生不如死,危及性命。”
第49章 横财
李桃花许文壶听完郎中所言, 久久不能回神,各自处在震惊之中。
“怎么会这样?”李桃花怒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禽兽,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许文壶也双目发怔,口中喃喃道:“惊世骇俗,惊世骇俗……”
郎中脸色虽白, 震惊却没有多少, 反倒对两个人的反应表现些许诧异,“您二位难道没听说过采生折割吗?”
李桃花许文壶不约而同摇起头。
“也是, 你们俩年岁都还太小。”郎中叹气,“采生折割, 便是将好好的孩子打成残废,做成动物模样,以此卖艺敛财, 曾在民间红极一时, 前朝时盛行。直到咱们大梁朝开朝以后,严厉禁止采生折割,这拐卖孩童致残敛财的风气才少见许多。”
再少见, 也不代表没有。
李桃花和许文壶都是第一次知道, 两个人默默望了对方一眼, 看到同样的匪夷所思之色。
转眼已至鸡鸣时分,天际露出一抹幽微的鱼肚白。
许文壶一夜没睡, 亲自带人去捉拿老金。
杂耍班子人多, 老金不舍得住客栈, 临时找个大杂院租住。他寻了一夜人犬,此时筋疲力尽在床上睡正香,忽然被手下叫醒, 本想破口大骂,被告知许文壶来了,他迷迷糊糊,赶忙下榻迎接。
院子里,老金眼没睁开便对许文壶行礼,恭恭敬敬道:“见过许大人,这大早上的,大人可是有何要紧事吩咐我等?值当的亲自大驾光临。”
晨光如焰,耀若流金。许文壶身着布衣常服,眉眼干净,遍体斯文,屹立于脏乱的杂院之中,不仅没减其势,反倒生出股素日难见的威严肃冷。
他启唇道:“拿下。”
左右衙差上前,擒住老金,控制同伙。
老金的觉顿时醒了,震惊失色道:“大人这是干什么?咱们好歹还结伴走过一段路,至于如此翻脸?再说我一没抢二没偷,你纵是要拿我,也得跟我说个缘由,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李桃花从许文壶身后探出头来,冷笑道:“好意思说呢,你们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把一个大活人生生糟践成狗样,我杀个猪都得先把猪敲晕,你们对待同类,怎么能恶毒到那种地步!”
老金看到那张如若桃花的美貌面孔,愣了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破口骂道:“我知道了!昨天夜里一定是你这个小贱人把那条狗给藏起来了!老子就不该信你的话!”
他转而面上堆笑,对许文壶谄媚道:“我以为多大点事情,不就因为那条畜生吗,您是大官,是明白人,还能因为这点屁事同我结仇不成?”
他竭力挣开衙差的力度,朝许文壶伸出三根手指,暗示:放了我,我给您这个数。
许文壶一眼未看,转身便道:“带走。”
老金无计可施,狗急跳墙大骂道:“好你个狗官!你翻脸不认人啊你!有你这样当官的吗!”
……
公堂,许文壶现翻了遍大梁律法,对照着上面道:“按照大梁律法,拐卖孩童致残极其严重者,抄其全部家产赔给受害之人,判斩首示众,参与者一律同罪。”
他抬头,扫了眼跪在堂下的众多之人,“尔等可认罪?”
老金一脸不服,吹胡子瞪眼道:“不认!我不认!”
许文壶视若无闻,命衙差摁住他的手强行画押,验过供词点了下头,“带下去。”
刚退堂,兴儿便跑来通传,说人已经醒了。
许文壶不再耽误,直接回房。待抵达房间,他见榻上之人着急起身的样子,连忙道:“你不必动作,也不必急着说太多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显然多年虐待已让他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他低着头吞咽了许多下喉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洛笑恩,我叫笑恩。”
许文壶:“洛阳的洛,一笑泯恩仇的笑恩?”
对方点头。
许文壶松了口气。
能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便说明这个人的脑子还没有被伤到。
这时,洛笑恩突然流出泪来,可他连流泪也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到布满伤痕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许文壶慌了神,忙道:“别哭,你放心,那些坏人都已经伏法了,等我们把你的伤治好,就把你送回家乡,让你和亲人团聚。”
洛笑恩哑声道:“我没有亲人,他们都死了。”
许文壶呆了一下,正思考如何安慰,洛笑恩便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大盯向许文壶,“对了,那块卧佛!那块卧佛在哪!”
许文壶连忙跑到案前取到卧佛,又回去把卧佛交到他手里。
洛笑恩没有手,只有两只光秃秃的肘柱,他用肘柱托用墨玉卧佛,低头用干裂的嘴唇去感受玉佩的温度与纹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许文壶坐立难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能干看着洛笑恩流泪。直到洛笑恩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无声泪流到嚎啕呜咽,许文壶才逐渐鼓足勇气,对他说:“你尽管去哭,想怎么哭怎么哭,但等你哭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与玉佩的主人,究竟是何关系?”
……
膳堂昨日的鸡汤还有剩下的,李桃花特地热了一碗,端着走到书房外,正好见许文壶出来,见他神情不太对,便道:“你怎么了?脸色沉成这样。”
许文壶一副茫然的表情,仿佛自己都还懵着。
他看着李桃花,道:“案子有线索了。”
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这么快,那堆尸骨到底是谁的?叫什么名字?”
许文壶:“若不出所料,尸体的名字应叫田咏,是洛笑恩之父洛满的随从。”
“什么?”
李桃花一脸见鬼的表情。她感觉这句话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突然就让她不懂许文壶在说什么了。
*
二人回到房里,李桃花喂洛笑恩喝下鸡汤,因他的牙齿都没了,鸡肉只能用勺子碾碎喂他吞下,一顿饭吃得颇为艰难。
洛笑恩诚惶诚恐吃完饭,大气不敢出一下,低着头守着墨玉卧佛,良久维持一个姿势,仿佛不会动的石头。
直到许文壶让他将自己的来历和他与这卧佛的渊源仔细说明,他才像收到命令似的,颤然开口说:“我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但我记得,那一年,我好像才只有六岁。”
“我偷偷骑了我爹的马,差点被摔死,是咏叔及时把我救下。我爹很感激,便将随身佩戴的卧佛送给了他,他很高兴,抱着我说,佛陀会保佑他长命百岁……”
洛笑恩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在那不久之后,我爹便带着咏叔前往柱州采买玉石,我家是做玉雕生意的,生意做的不算大,但在金陵也算是小富之家,日子过得并不拮据。”
“我印象里,那个时候娘长得很胖,头发也乌黑发亮,逢人便笑。姐姐穿的衣裳都很漂亮,料子又软又滑,手指头轻轻一碰便能勾出丝来,因为我爱抓她裙摆,她没少朝娘告状,说我毁坏她的衣裳。”
“家里的侧门是从早到晚敞开的,常来教姐姐弹琴下棋的师傅,也常来许多客人。那时娘每日都要见好多人,她常抱怨,说我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坏了。我那时尚且不懂何为媒婆,只记得爹临走的前一晚对娘说,他这次带足了银钱,准备多买些玉料,留着成色好的,给姐姐当嫁妆……”
“可是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开始的前半年,我娘派了许多人前去柱州打听消息,都没有我爹的下落。她担心的一病不起,人也消瘦了下去,头发也变得花白起来,不似过往那般乌黑。这时候,家里还是常来人,但来的不是媒婆,而是我几个脸生的叔伯。”
“我不知他们对娘说了什么,只记得娘后来发了很大的火,是让下人拿棍子把他们打出去的,人走以后,我娘抱着我与姐姐便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半夜。”
“再后来,没过几天,家里便起了场大火,好多东西都被烧没了,房子也没有了。娘带着我和姐姐去投奔外祖,却被几个舅舅赶了出来,他们还对娘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扫把星三个字。”
“娘当了随身穿戴的衣裳首饰,租了一间小屋子,靠给人洗衣服换钱,养活我和姐姐。”
“她瘦的好厉害,手腕都还没有我的手腕粗,头发也一把一把掉,夜里做梦总是哭醒,一直在喊爹的名字。”
“这时又出来许多讨债的人,他们骂娘,打我,还要抢走姐姐,娘扑到他们其中一人的身上,咬下来了一块肉,被那人打了一巴掌,昏迷了过去,我哭得很凶,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
“许是怕闹出人命,那群人很快走了,没带姐姐,姐姐抱着娘,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娘醒了,房东大娘也来了,她给我和姐姐带了过冬的衣服,买了好多吃的,关上门,对娘说了许多话。说的什么我没听到,但过完那天,娘就带我和姐姐搬出来了。”
“金陵的冬天又冷又湿,风吹在身上,骨头缝里都是疼的。我们走到街上,靠要饭度日。”
“要饭其实没那么难,许多行人见我年纪小,出手都很阔绰,一个铜子能买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够我们娘仨吃两天了。那时我还梦想着,能靠要饭攒够钱,让娘和姐姐重新住上大房子,顿顿有鸡有鱼。”
“直到有一日,娘身上好热好热,大冬天的,头上却一直在冒汗,嘴唇也白的厉害,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醒不过来。”
“姐姐让我看好娘,她去请大夫,我不让她去,因为我知道她没有钱,请不来大夫。可她还是去了。”
“等她回来,她不仅带回了大夫,还带来好多钱,把之前的账都还清了,还连夜给我和娘买了个小院子。安顿好我们,天还没亮,娘还没醒。姐姐告诉我她要走了,娘若醒来问起她,她让我对娘说,从今以后,就当她是死了。”
“我抓紧了她不让她走,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好大,一把便推开了我,跑出了家门。”
“我哭着追出去,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后来天亮了,街上人来人往,就更找不到了,我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回去问娘,娘哭个不停,我就不敢问了。”
“直到过去半年,有个渔夫从秦淮河打捞上来一具尸首,娘过去认了,一眼便认出是姐姐。”
“渔夫不把姐姐交给我们,让我们拿钱去赎,娘便把房子抵押出去,凑了银子把尸体赎了回来,又用剩下的钱给姐姐买了棺材,找了块地将她下葬。”
“当夜,娘也走了。”
洛笑恩忽然顿住声音,神情空洞而麻木,仿佛所诉之事皆是前世记忆。
李桃花开口想说话,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抹了把泪,哽咽无比,犹豫而不忍地道:“后来呢?你是怎么落入坏人手里的?又如何变成的今天这副模样?”
第50章 横财
洛笑恩的目光再度飘远, 呓语一般地道:“我娘临走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要我一定把爹找回来。”
“我答应了。”
“那年我好像有十二岁, 也算半个小子了。出了扬州,不知道柱州在哪,只知在西北方向, 便一昧往西北去。”
“我身上没有几个钱, 很快便都花干净了,饿了便去摘野果, 渴了便喝溪水,但也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好运碰上溪流。那日我不知走了多久, 只记得我很渴很饿,偶然遇到一位好心的大伯,他给了我一碗水, 我便喝了。”
“醒来, 便已被装进了箱子里,运送到了黑窑场。”
“在那里有很多被拐来的人,有的身体残疾, 有的脑子不太正常, 但每个人都要没日没夜的干活, 若敢逃跑,抓回来直接割舌挖眼。一到夏天, 那里到处都是中暑热死的人, 尸体没地方埋, 直接便被扔到窑中焚烧。”
“我有日也中了暑,躺了两日实在没力气干活,害怕被扔进窑中烧死, 便趁夜冒死偷跑了出去。估计是觉得我不中用了,他们并没有派人去追。”
“出来以后,我找到一条溪流,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把命给救了回来,之后便继续往西北去,我一直记得我娘的遗言,我要找到我爹……”
说到此处,洛笑恩猛烈地咳嗽起来,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为之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