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双目空洞枯寂,静静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忽然,有风吹来,扑了他满身血腥。
贪欲的味道。
院落中,张秉仁和冯广起身,抖落身上的血腥气息,谦卑的神情变得倨傲,又成了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
“取药来。”冯广吩咐。
手下立刻奉上一个乌漆描金的药匣,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码得整齐的漆黑药丸。
冯广面朝张秉仁,拱手笑道:“此物珍贵万分,为保险起见,不可假手于人,有劳张兄亲自动手。”
张秉仁看着死相惨烈的尸体,目光流露嫌恶,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他走到尸体跟前,取出一粒药丸,闭眼深呼了两口气,再睁眼,便弯腰将药丸塞入尸体口中。
张秉仁背过身喘了许多下气,又用帕子擦了许多下手,才又拿起第二粒药,转身接着喂给尸体。
他面如纸色,眉头紧锁,面上已有不悦,直截了当地道:“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冯兄,竟使冯兄如此戏弄于我。”
冯广道:“张兄这是说哪里话,规矩就是这样的,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监察御史可以说改便改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里多了许多深意,“张兄今日收留的那个年轻人,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张秉仁面对着尸体,说话也没好气,“天尽头来的,不识时务,刺儿头一个,据我所知,已有不少人想在暗中除掉他。”
张秉仁顿了下声音,将手指从尸体口中拔走,转头看着冯广,诧异道:“难道冯兄你也?”
冯广接过手下奉上的一杯浓茶,呷下一口,执盖的手轻捋茶面,“不错,我早就想把他除了。”
“他杀了我的钱袋子,使我今年少说损失万钱私禄,可惜我人在京城,手伸不到天尽头那么远,否则,早就把他送去喝孟婆汤了。”
冯广用余光瞧向张秉仁,话里意味深长,“怎知上天有眼,竟将他送到了张兄这里,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
张秉仁愁眉紧锁,不停擦手,“我知道冯兄所想,我又何尝不想像冯兄所想那般去行事?这许文壶性情古直不懂变通,若留他平安抵达京城,定是后患无穷。可冯兄身为监察御史,难道连那桩大事都没听说吗?”
冯广的笑意僵在嘴上,似是不懂张秉仁所说指何。
张秉仁拿起数不清第几粒药,塞入尸体嘴里,叹息道:“那一位对外称病,实则秘密出京,微服私访,现今已至儋州境内。此时若动刀子,实在不好收尾,毕竟除了许文壶事小,风声传入他耳朵里事大。孰轻孰重,想必已不必我来多言,冯兄心里自有定夺。”
冯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茶都差点泼到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面上的惶恐便被不屑覆盖,他端稳茶盏深饮一口,冷哼道:“自从陛下登基,朝廷百官皆对九千岁马首是瞻,他那个百官之首,哪里还有什么实权?依我看,也不必过于忌惮于他。”
张秉仁换了条帕子擦手,无奈道:“再没有实权,人家也是陛下的亲舅舅,大梁朝正经的国舅爷,谁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我就敢,”冯广冷声道,“只要依附好九千岁,以后大权在握,再来十个国舅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随从端着药匣,低头候在冯广跟前,恭敬道:“回大人,药已全部喂完。”
冯广放眼望去,只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死尸,此刻便有抽搐的迹象,腿脚都有不同程度的蜷缩,活似有虫子在体内蠕动蹿走。
他的目光依次游走在尸体身上,嘴里低声数道:“一,二,三……”
“六,七,八,九……”
“九……”
冯广看着最后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两条眉毛倏然皱紧,“不对,怎么还差一个,十粒药,应该正正好好才对。”
他警惕地看向张秉仁:“张兄确定将药全部喂完?没有剩下?”
张秉仁忙着洗手擦手,脸上的嫌恶还未散完,仿佛指尖的血腥味还萦绕着。他道:“冯兄是亲眼看着我将药喂完的,难不成我还能私藏不成?再说我私藏这东西干什么,留着给自己用?”
似乎张秉仁说的不无道理,冯广并未急着反驳,而是看向奉药的随从,沉声道:“怎么少了一粒?”
随从立马跪下,哆哆嗦嗦道:“小人不知啊,小人一直将这药匣贴身保管,从未让他离开过视线,小人跟随大人多年,小人的忠心大人是看在眼里的!”
冯广审视着随从说话的神态,正欲开口,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浑浊的眼珠在眼里转了一圈,立马大惊失色,左右看过一圈,高声吩咐:“立刻封锁佛寺内外,不准任何人出入!”
张秉仁见冯广如此大张旗鼓,自己也总算正色起来,“冯兄是怀疑药被贼偷了?”
冯广冷哼一声,老辣的眼神瞥向四面八方的黑暗之处,咬牙切齿道:“来的何止是贼,根本就是贼祖宗。”
墙外,李桃花和许文壶反应过来不对,跳下树便往狗洞的方向跑。
可惜派出的侍卫实在太多,他们俩没走几步,便感觉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随时可能现身把他俩就地抓住一样。
李桃花的眼睛四处瞟起来,迫不及待想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桃花!那边!”许文壶忽然指向一间无人看守的佛堂,等不及李桃花反应,抓住她的手便跑了过去。
佛堂中烛火稀疏,香火也并不旺盛,莲座上的观世音眼眸半眯,手持玉净瓶,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李桃花在狭窄的佛堂中极快地扫了一眼,扯着许文壶便往供桌下面钻,垂下的供布正好将他俩遮个结实。
李桃花悄悄掀开左边供布的一角,借着闪烁的烛火看向门外,小声道:“他们不会找到这里吧?我怎么觉得这里面也没有那么安全。”
许文壶掀开右边供布的一角,低声回应:“桃花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处着实算不上隐秘,所以咱们两个要仔细听着声音,等待时机合适,另寻他处藏身。”
“藏来藏去,咱俩都快成耗子了。”李桃花抱怨完,忽然感觉肩上发沉——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桃花愣了愣,一种难以明说的微妙滋味在心头蔓延开,她用肩膀顶了下那只手,轻声嗔道:“许文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了?”
许文壶正忙着观察敌情,闻言懵住,“啊?”
他主动什么了?
就在这时,许文壶感觉有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的脸颊不由开始灼烧,吞吞吐吐地说:“桃花,虽然没人看见,但是……还是有点不好。”
李桃花只当他是在说自己不该把手搭她肩上,立马道:“怎么不好,我觉得挺好的。”
许文壶紧张起来,说话都结巴:“你,你还是把手收回去吧,我怕我会……”
会胡思乱想。
李桃花不高兴起来,“我收什么手,我压根都没碰过你,明明是你先把手搭在我肩上的。”
许文壶:“我没有啊。”
李桃花:“那我肩上的手是谁的?”
二人费解无比,同时朝对方转过头去——
桌下昏暗,白衣少年看着那两双睁大的眼睛,搭在二人肩上的手同时一拍,仿佛老友重逢,十分熟稔。
“二位晚上好啊。”锦毛鼠笑得开怀。
第92章 点兵点将
六目相对, 三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许文壶满眼茫然,目光从锦毛鼠的脸上, 落到锦毛鼠的手上,呆呆道:“你是何人?”
李桃花便直白许多,杏眸瞪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 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直勾勾看着锦毛鼠,“怎么是你?”
锦毛鼠冲她一笑, 还骚气十足地挑了下眉,“惊喜吗?意外吗?”
这时, 繁沓的脚步声进入门槛,不大的佛堂里挤满了佩刀摩擦革带的窸窣声音。
三个人屏声息气,谁都没有再说话, 睁大眼睛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在佛堂内响了一圈, 由大变小,逐渐消失匿迹。
李桃花眨了下眼,极力压低声音道:“外面的人好像走了。”
许文壶再度看向“不速之客”, 到底忍不住问:“桃花, 你和这位兄台是旧相识?”
李桃花激动道:“你当时昏过去了不知道, 那夜被活死人围困,多亏有这位大侠救了咱们, 不然咱们都得进活死人的肚子里。”
许文壶闻言, 神情立刻庄重, 端起两臂便对锦毛鼠颔首行礼,“原来是壮士出手相救,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失敬失敬。”
锦毛鼠只盯着李桃花傻乐,伸手直接把许文壶的手臂掰开,大喇喇道:“地方小拜不开,意思到了就行了,先出去再说。”
他见李桃花迟疑是否掀开帘子往外看,便想展现男子气概,大手一挥将帘子掀开,率先出去道:“大胆走,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
李桃花便将心放到肚子里,拉着许文壶一并钻了出去。
然后便被一伙护卫团团围住。
李桃花:“……”
她默默地深呼口气,对为首的护卫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我说我们仨是来给菩萨烧香的,你们信吗?”
“拿下他们!”
局势扭转的猝不及防,李桃花和许文壶没有防备,三两下便被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被押送到佛母殿的路上,夜似浓墨,月若寒钩。李桃花朝同样被五花大绑的锦毛鼠大喊:“你不是那个什么盗圣吗!你不是厉害着吗!你怎么还能被捉住,连带着把我们俩也给坑了!”
锦毛鼠高声回应:“俗话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说盗圣就不能被五花大绑了?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盗圣的?”
李桃花:“什么尸首不尸首,还没死呢说话别太晦气。你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就是知道了,你就是盗圣锦毛鼠!”
许文壶听了半天,满脑雾水,“桃花你在说什么,什么盗圣?什么猫鼠?是我尸毒入脑了吗,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话了?”
李桃花欲哭无泪,仰面哀嚎:“天菩萨啊,再天降个大侠拯救我们吧!”
可惜她头十几年里没上过几次菩萨香,此刻自然也得不到哪路神仙的保佑。哀嚎完没过多久,便被押送到了张秉仁和冯广的身边。
张秉仁擦了有几百次手,忙活完刚端起盅浓茶解乏,看见两个熟面孔,刚进嘴的茶水便一口喷了出来。
“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张秉仁瞪大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
冯广笑开了怀,手指头点着许文壶,“哟呵,还有意外收获。”
他缓步走到许文壶身边,懒散的神情倏然发狠,咬着牙根道:“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法子混进来的,我只问你一句,天尽头的王大海,就是被你小子活活打死的吧?”
许文壶回视冯广,双目如炬,毫不畏惧,坦然自若道:“王大海鱼肉乡里,作恶多端,不是我要打死他,是天要收他。”
“天?谁是天?”冯广左右看了看,笑声讥讽,回过脸来,眼神越发狠辣,死死盯着许文壶,“小子,我告诉你,在这个地方,我就是天。”
许文壶一言不发,脖颈上的青筋因咬合过于用力而隐隐作颤。
这时,锦毛鼠骂骂咧咧道:“这破绳子能不能给我捆松快点?勒这么紧,我这么细皮嫩肉,万一蹭破皮瘤疤了,我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冯广的目光落到锦毛鼠身上,眼神更加冰冷不见人性,对许文壶冷哼一声,“你等着,我过会儿再来收拾你。”
他走到锦毛鼠面前,一双老眼打量着锦毛鼠的脸,冷不丁道:“把药给我交出来。”
锦毛鼠一脸茫然,“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