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住。
抬眼望那道熟悉又陌生的门墙,立在原地,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晨风拂过面颊,钟薏才慢慢反应过来——
她真的出来了。
她循着水路,一路南下。
船行极慢,岸边风景日日更换。
柳枝拂岸,草色沉沉,每一寸都似在将她从那座血腥的皇宫里一点点洗出来。
水载着她往前,缓慢、安静地驶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清水静,花了整整半个月,才慢悠悠到了苏州。
这是她在苏州的第一夜。
梦却追了上来。
她在梦里醒来,四下漆黑,窗外雨落如线,榻上莫名湿了一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手指一缩——满掌的湿意,是温热的血。
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从榻尾探上来,顺着她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爬。
指节苍白、骨架狭长,动作极轻,却像是从水里泡出来的死人手,冰得她背脊发麻。
她动不了,喉咙像被什么哽住,连喘息都出不来。
那只手极轻地摸过她膝盖、腰线,最终停在心口上。
然后——
有人伏在她身上,脸埋在她颈窝,胸膛贴着她心口。
“我说了啊……”
那声音贴在耳边,哑得像破鼓漏风,语气却温柔得几近缱绻,“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钟薏猛地一抖。
脖子上突然一阵灼热,腥甜的气息顺着动脉一路往下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一点点找准她的血管。
梦里的卫昭抬起头。
他似乎是冒雨而来,睫毛上挂着水珠,胸口裂着一道刺眼的窟窿,湿漉漉地盯着她。
他笑了一下。
“我的心呢?”
他说着,缓缓牵起她的手,往那道裂口里带。
她摸不到心跳,掌心下是一团温热的、空荡荡的腔壁,仿佛真的被她挖了个窟窿。
“怎么被你挖走了?”
他温柔问,语气像是熟悉的撒娇,又像是死人缠着她索命。
她猛地挣扎,却发现手腕又被那个金锁牢牢扣住,冰冷的环扣像活了过来,越缠越紧,扯也扯不掉。
“跑什么啊?”
他用下巴蹭她的脸,湿冷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颈窝,一边蹭,一边轻声,“我找到你的梦了。”
“下一次,我就能找到你的人。”
“到时候……”
他唇贴上她耳骨,吐息冰冷。
“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第79章 回家风景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钟薏回过神来,颈边的伤口痂痕未褪,此时骤然开始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把自己蜷成一团,脊背抵着床柱,手在榻上摸索。
直到摸到那柄枕下藏着的小刀,她才被像扎醒,倏地收手回来。
她盯着桌上烛火旁飞舞的小蛾,许久没有动弹。
那梦太过真实。
像他真的伏在她身边,带着湿冷的血气与诡异的温柔,低语着、笑着要将她拖下去。
一夜坐到天明。
*
第二日,钟薏去云来酒楼找了娘亲。
飞檐凌空,层楼堆叠,一看便是极用心思修葺过的地方,比起京中名声在外的翠云楼也丝毫不见逊色。
太妃说,宛容这些年未再嫁,在苏州置了大宅,独自一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钟薏站在楼前。
明明绕了许多年,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原是带着太多执念来的,想着如卫昭所言,该见上一面,问一问她抛弃自己的苦衷,寻一个答案,好让这一路奔波看起来不那么徒劳。
她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可真正站在这的那一刻,脚步却滞住了。
她在来的船上想过太多遍,甚至梦里都在排练相见的第一句话。
她想告诉她,爹已经病逝;她独自一个人过了好多年,走得很远,还受了很多苦。
可这些话,忽然都堵在喉头。
钟薏抬头望了一眼那块硕大的招牌,掌心湿了一片。
门前的小厮见她神色犹豫,试探着问:“姑娘可是容掌柜的甚么亲戚?”
她怔了下,问他为何这样说。
小厮笑道:“姑娘莫怪,小的眼拙,可姑娘风尘仆仆,且眉眼间……与我们掌柜的,着实有些相像。”
她垂下眸子,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不是,我只是……久闻芳名,来此探访。”
小厮点头,没追问,笑着道:“掌柜常年在外奔走,姑娘今日怕是无缘碰见了。”
她点头,走进酒楼,默默在角落坐了许久。
客人不多,小厮以为她真的是慕名而来,便一边替她添茶,一边讲些旧话。说宛容如何一人撑起这家酒楼,如何与人周旋、扛事,女子之身成苏州一方巨富,说得绘声绘色,眼里尽是敬佩。
钟薏默默听着,目光落在楼中华丽的装潢上。
直到杯中茶凉透,她才开口问:“那她……过得好吗?”
小厮笑了:“姑娘这话问得奇怪。富甲一方,既无夫子拖累,也无婆媳烦心,日日可行可游可交友,快意无拘,如何不好?”
“我看呐,天底下就没几个女人比她过得还自在的咯。”
她听完,笑了下,没再多问。
傍午时分,钟薏回到客栈,带上包袱,一个人上了路。
时值秋日,气朗风清。
沿街桂花飘落,风拂过耳畔,带来清爽凉意。
她走在喧闹人群中,心却出奇地静。
她不后悔走这一遭。
也不遗憾没能见她。
母亲过得这样好,自在、明亮,比她幻想的所有可能都更好。
钟薏有些释然,也有些羞愧。
这些年,她执拗地走得太远,执拗地要一个解释。
仿佛只有见了她,问清楚了,才能替自己的苦撑和委屈找到个落点。
可此刻才突然明白,不是每段分别都要有回响,也不是只有重逢才算圆满。
只要各自好好活着。
钟薏站在桥头,回望一眼。
街上人来人往,夕阳正盛,酒楼门前的金漆招牌被霞光映得发亮。
她想,她也可以如她那般。
继续往前走。
*
宫中,一片哀肃。
皇帝昏睡两月,迟迟未醒,太医院轮番施针,靠着药石吊命,才堪堪将那口气续在胸中。
一刀穿胸,周边血肉撕裂,伤及心腔,伤口极为可怖,若是寻常人,早已魂归黄泉。
韩玉堂守在清晖殿内,日日不敢合眼。
他至今忘不了那日进长乐宫时的景象。
血流满地,一片狼藉,皇帝倒在血泊中,胸口开了一个窟窿,一动不动。
刀还在娘娘手里握着。众人
都心知是她行的刺,可陛下在封死长乐宫时,第一句话便是:“贵妃无罪。”
当时韩玉堂听着只觉得莫名,后来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