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政虽有中书暂理,可两月下来,大事小情堆积如山。大臣们日日求见,几乎将清晖宫门槛踏破。
刚送走右相,韩玉堂跪坐在榻前,望着皇上那张血色褪尽的脸,正欲喘口气——
榻上传来细不可察的一动。
他一怔,猛地抬头。
那双闭了两月的眼,竟缓缓睁开了。
韩玉堂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声音发颤:“陛下……陛下您终于……”
“贵妃呢?”男人闭了闭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三个字,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卫昭要起身,才一动,身子像是要从胸口撕开,刚撑住床沿坐起来,喉中便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哇”地一声,一口黑血喷在锦被上。
“陛下!陛下慢些!太医......快去请太医!”
“别动。”他一把扯住韩玉堂衣襟,指节泛白,声音一寸寸咬出来,“朕再问一遍。”
“她在哪?”
韩玉堂哆嗦着跪下,不敢再隐瞒:“回陛下……娘娘……一个多月前,就已经……离宫了。”
空气死一般沉寂。
卫昭垂下眼,看向自己胸口。
血慢慢透过纱布,层层往外渗,心脏还在原地跳动。
他忽然笑了。
“呵……”
“哈哈……哈哈哈哈……”
起初又轻又低,混着血腥气从喉中滚出,渐渐地,声音越笑越大,在空寂殿中来回回荡,仿佛疯魔。
韩玉堂额头冷汗直冒,跪趴在地。
“她真敢走啊......”
笑声戛然而止。
男人声音森寒,像从牙缝中一点点逼出来,“谁放的。”
韩玉堂哆嗦着磕了个头:“是、是皇太妃……太妃亲赐玉牌,送娘娘出宫的……”
卫昭猛地翻身下榻。
胸口伤口崩裂,血沿着中衣淌下来,沾了满身。他像全然不觉,脚下踉跄几步,死死撑着。
韩玉堂扑过去想扶,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男人低头俯视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像烧着两团火。
“去——”
“传朕口谕,让她现在就来。”
他一步步往前走。
“现在、立刻、滚过来见朕。”
*
钟薏抛开一切,一路看遍景朝无数风光。
她彼时以为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闺阁小姐,无比羡慕苏玉姝见多识广。
如今,她终于亲自走过那些书页中才会出现的地名,风沙、雨雪、山川湖泊,一寸一寸从字里行间落进她眼中。
她在江南住过一处竹院,清晨推窗,雨打芭蕉,院外水声潺潺。
她坐在窗下喝粥,廊下洗菜的妇人笑着朝她打招呼,带着一口听不真切的吴侬软语。
她去塞北雪镇,天寒地冻。一时兴起,独自跑去看冰封的大湖。
湖面广阔,静得出奇,风吹来冻得骨头发疼,但她无比享受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
路过的汉子见她穿得单薄,塞给她一袋热酒,说这姑娘胆子不小。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辣得眼眶发酸。
她曾在一处山脚下住过一个道观,观里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偷偷给隔壁的寡妇写情诗。
她无意间路过,看着他手里攥着信纸,满脸通红地跑开,笑到肩膀发颤。
她坐过雨中的客船,风浪打着船头,豆火晃动却不灭,周围静得连心跳都能听清。
她还在春夜里跟还未歇摊的婆婆买过一盏花灯。提了一路,纸糊的荷花破了角,她舍不得扔,便写了愿望放在河上,圆了京中映月节那夜没放灯的遗憾。
她有足够的银两,不赶路,不定方向。
每日看天走马,累了便寻家客栈歇脚,醒来再继续往前。
她一个人试着穿越无人山道,喝河水,吃干粮。从优渥生活中走出来,重新开始习惯粗茶淡饭,习惯衣衫布料粗硬。
曾有段时间,她狭隘地觉得这世间只有宫墙内外、生死爱恨,后来才知道,山河广阔,天大地大,明明还有那么多。
风景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她带着这些新鲜的见闻,一路走走停停。
再次回到青溪,已是半年之后。
这么久过去,村里几乎没什么变化,水草依旧长在门前的河岸边,村口的大樟树也还站在那里。
有人远远瞧见她,犹豫着上来打招呼。
是容大哥。
他如今已娶妻生子,肤色不如当年那般黑,两人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讷讷:“薏妹妹……长大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你家阿黄现在在俺家院子里头看着呢,你要是还想带回去,就去牵走。”
钟薏一怔:“阿黄不是在……李大娘家里么?”
她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当初在上京见到李芳,她被自己牵连,遭驱逐,若真因此连家都回不去……
容大哥笑了一声:“她们去京城一趟,回来就发达了,和儿子一块儿搬去城里住咯,家里的田产都不要了。”
钟薏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迟疑一瞬——这实在不像卫昭的性子。
他偏执至此,怎肯放人轻易离去?
多半是他们因祸得福,从别处得了什么机缘。
钟薏跟着容大哥去了他家院子里接阿黄。
阿黄早已变成大黄,壮实了不少,毛色也发沉,懒洋洋地趴在门前。
见到她,先是愣住,站在原地,狗脸上浮出像人一般的茫然。
还是她先唤了一声:“阿黄。”
那条狗像是才回过神来,嗅到熟悉气味,猛地扑上来,尾巴甩得飞快,呜咽着往她怀里钻。
她抱住她,手掌贴着温热的脖颈,拍了拍。
钟薏牵着阿黄,给容大哥道了谢,留下银子,回了自己家。
篱笆凋敝,院墙斑驳,瓦缝爬满青苔,屋里旧家具都落了一层灰。
钟薏推开门,一眼望见角落里供着的牌位。
她站在屋里许久,一点点打扫,把她爹的灵位仔细擦净,用布包好。
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她不愿再多停留。
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京中的消息,也不知卫昭有没有死彻底。
若他还活着,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再寻过来。
钟薏收拾好,把爹的牌位小心放在包袱里,带上阿黄,往镇上去找葛若水。
当初刚到京城时,她还能偶尔写信给师父报平安。后来被卫昭关起来,连见人都成了奢望,更别说再提笔。
出来半年,她也谁也没去找,至今已经四年无音。
走进医馆时,葛若水还是一身青衣,头发高高束起,正在接诊。
听见脚步声,眼角一抬,看见她,道:“回来了。”
语气平平,仿佛她不是离开了四年,而是才出门遛了个弯。
钟薏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葛若水没问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也没问她为何突然音信全无,只说平安就好。
她住在医馆,跟着师父又学了半月。
院子还是老模样,只是中央的几株枫树愈发疯长,叶子一茬接一茬,落不尽似的,层层叠叠地覆在砖瓦上。风一吹,到
处乱飞。
钟薏从小就讨厌扫枫叶,偏师父爱干净,日日催着她扫。
她嘴上抱怨,还是乖乖弯腰拿起竹帚。
葛若水站在屋檐下,看她动作麻利,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她是不是给人当洒扫丫头去了。
她跟葛若水说起自己的打算。
她想按着之前的计划,去路过的一个叫十方的小镇,开间药坊。
十方镇和青溪隔着五日车马,镇子不大,人也不多,清幽宁静,是她精挑细选的地方。
师父听完颇为欣慰。
第一日,感慨她总算肯静下来,还温情脉脉地叮嘱她,头几年别怕吃亏,账目、人情往来都得慢慢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