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忆本就空落许多,也没放在心上。可听志尔这么一说,她心里忽然像被朝朝轻轻挠了一下,痒,又带点说不清的慌。
她低下眼,咬了咬唇,刚想再追问几句,哪知旁边丫鬟适时递过一块刚蒸好的桂花糕。
钟志尔眼睛一亮,注意力瞬间被勾走,抓起糕点便吃,边吃边笑:“阿姐,这糕点真的太好吃了,别的地方可没有!”
他吃得满脸满足,嘴角还沾了点糖霜。方才那句无心之语,也就这么被他轻轻带过,抛到了脑后。
钟薏望着他笑逐颜开的模样,心头那点不安散去几分,终究没再追问。
她抬手,轻轻替他拭去唇边的糕屑,嘴角弯了弯。
*
夜色沉沉,雨声未止。
寝房中香炉轻烟袅袅,助眠的熏香早已点上,淡淡香气缭绕在帷幔之间,一室静谧。
钟薏方才沐浴完,坐在铜镜前,发丝未干,小脸被蒸气蒸得粉红。
红叶在她身后,动作极轻:“小姐今夜想要个什么样的发式?”
“素净些。”她语气懒懒的,神情却不似往日轻快。
顿了顿,又像是随口问:“翠云呢?怎么不见她?”
红叶手势未变,语气轻快:“翠云说头有些晕,奴婢便叫她早些歇下了。想来歇几日便好。”
“嗯……”
她应了一声,眼神从镜中落在红叶身上,“她倒是少有这般。”
翠云一向身体结实得很,平日饭量堪比三个婢女,气力比几个小厮加起来还足,前几日还去厨房抡杵舂,怎么就说病就病了?
红叶笑着,手中梳得极稳:“近来换季,冷热交替,病了也正常。”
钟薏垂下眸,没再追问。
她有些烦躁,又说不上来为了什么,伸手随意在梳妆盒里拨弄,发出一串串哗哗声,听着更是吵人。
她随意捻出一支白玉笄。
笄身冰凉,尾端极其圆钝,中间一条突兀的金丝线,因此更显笨重,上面雕了一朵似花非花的图案,不甚分明。
她举到烛火前,盯着那花看了片刻,眉心微蹙:“……这是花?”
红叶看着她神色,笑着应了:“小姐没有半点印象吗?这是您去年从集市挑回来的,那时您还说做工虽差,可玉质好,日后拿来打趣也不亏。”
她“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又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将玉笄随手放回盒中。
钟薏低头捡起另一支更细巧的珊瑚簪把玩,眼神不自觉落在那笄上。
她原本不是会买那种工笨的东西的。线条太粗,纹样模糊,看久了甚至有点……刺眼。
可她又记不清这东西究竟何时来的。
也许真的是自己挑的罢。
人,都是会变的。
红叶站在她身后,手指握着青丝,心跳已逐渐加快。
这支簪子是小姐宫中的随身之物之一。是当初她出宫时包裹里背着的,一并被陛下吩咐送了过来。
红叶记得,那日东西一来,关大人还特别叮嘱要千万护好了,可现在小姐竟像从未见过。
她果真已忘得干净。
夜雨如丝,翠云的身影在雨幕中一闪而过。
听竹居后的竹林寂静无声,雨水顺着枝叶滴落,映着朦胧的天光,仿若溅落碎银。
她取出刚写好的信件,交给从树上跃下的侍卫,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将此信交给陛下,事关小姐。”
第14章 心动“实话是,我这几日,很想你。”……
侍卫默然接过信件,转身隐入夜雨中。
翠云驻足片刻,抬头望向被乌云遮掩的天幕。
自幼习武的她耳力远超常人。下午钟薏与钟志尔的对话,她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小姐现在是否起了疑心,但她必须将消息传给天子,好有所准备。
她与红叶不同,小姐刚来京城时,她便奉命被安排到小姐身边,表面伺候,实则保护,至此已有近三年。
她这副嗓子便是在救小姐的那场火灾中毁的。陛下念她有功,小姐失忆后身边的人几乎都被换了一遍,唯独她被唤回来伺候。
雨丝顺着她的眉骨滑落,打在脖颈上,触感冰冷。
钟薏刚到上京那年,走哪儿都像一轮明亮的日头,照得旁人移不开眼。她也一样。那时候的她,喜欢小姐,会偷学她梳的发式,别别扭扭,然后被她发现,亲手教她。
她在小姐进了东宫后便奉旨离开,去了别处,再见她时她便已经失忆。
再如何怜惜,也只能深藏心底。
雨声愈密,竹林深处,只余空荡的竹影轻轻摇曳。
*
昨日一场春雨,今晨天色一碧如洗,空气中残留被洗净后的清甜气息。
钟薏坐在梳妆台前,刚被翠云温水拭过面,鬓发还带着点潮气。
昨夜大概是雨声吵人,她半夜才睡去,现在精神萎靡。
刚想着吃过早膳再回去补会觉,捧着一方淡粉请帖,神色欢喜:“小姐,苏小姐差人来请,说是映月节当晚要在浮玉台设宴,请您一定赏光。”
钟薏接过,嘴边弯出笑。
映月节是自太祖朝便流传下来的旧俗,每至春末京中便要张灯结彩一夜,百姓出门游灯赏乐。坊间那一夜通常是灯火通明,人潮如织。
也是年轻人最盼的节令之一。
帖子是苏玉姝亲手写的,文绉绉一大段,连“夜游赏灯、雅客同欢”都写上了。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设宴,来得都是世家小姐公子,让她一定要去。
钟薏读着笑出
声来。
她心里飞快盘算起要穿什么好看衣裳,吃早膳时本还有些困意,这会儿也都没了。
她撑着脸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动——
那日遇见的永安坊老妇,不知今日还在不在?
出于某种自己也不好意思说的原因,她把要跟上来的丫鬟屏退,只戴上了幕帘,便上了钟府的马车,示意小厮将她送到永安坊。
街上还是如那日一般热闹。
钟薏凭着记忆走到那日卖荷包的摊前,她记得就是在这儿,那个老妇喊住了她。
她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人群熙攘,却不见那挑着扁担的矮小身影。
“女郎在找甚么呢?”有人看不下去了,开口。
她望过去,是荷包摊子上的老板。
“您知道这附近前些日子有个卖干货的老娘吗?”
老板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靠在摊上:“自然知道。不过,你打听她做什么?”
“哦,我是她同乡的,有点东西想交给她。”钟薏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板不疑有他:“她前些日子得罪了人,好久没见到她了。”
钟薏大惊:“她得罪谁了?”
“大约半月前吧,她在我这碰到一个贵家小姐,就......跟你差不多,”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生动,“把人惹恼了,突然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就把她带走了。我和她住一个巷子,到现在还没见过她人呢。”
这不正是她那日发生的事,黑衣人应该是她府上的侍卫。
可那妇人为何从那后就消失了?
钟薏急声追问:“那您可知她家住哪里?我有急事找她。”
老板抬头看她,不语。
她递了一两银子过去,老板收了,才继续:“城郊的白马巷,巷口有棵老樟树,第二家。她和儿子一起住,前些日子刚搬进来。”
钟薏匆匆告别老板,又让小厮把自己送到白马巷。
马车一路驶入,街边喧嚣已褪,巷中寂静如水。小巷狭窄,车行不便,钟薏便下车步行。
她提着裙摆,一步步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去。
到了第二家门前,她停下脚步。
门扉紧闭,红漆斑驳,指尖轻叩时,漆屑簌簌而落。
她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她蹙眉,又走了几步,瞧见前面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院中有个老妇正在淘菜。
她走近,略一福身:“敢问婆婆,您可知道巷口那户住着一位卖干货的老妇人?我与她是同乡,有事相寻。”
老妇抬头,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才缓缓道:“她啊……半个月前就搬走了。”
“搬走了?”钟薏一愣,“为何搬得这样急?”
“听说是得罪了人。连她那读书的儿子也一同离了上京咯。”
钟薏下意识问:“是因为……那日与贵家小姐冲撞的事?”
老妇瞥她一眼,眼神含意不明:“这事你也知?是,她嘴巴确实不利索,得罪谁都不奇怪。”
钟薏勉强一笑,谢过老妇,转身离开。
小巷深窄,雨后的青石板带着潮意,她走出时步子有些虚浮。
一路上,她都沉默着。街边的喧闹似也隔了一层纱,听不真切、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