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薏分毫不让,能让韩玉堂专门挑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来,定有什么大事。
“韩玉堂,你说。”她昂起脸和卫昭对视,语气坚定。
韩玉堂低着头,左右权衡半刻,终于又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奴才是想……求娘娘救救奴才的老母!”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她随奴才来十方,一路舟车劳顿,身子骨原就弱……如今又发起高热,整宿烧得人不醒人事,奴才、奴才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求娘娘开幅药……”
钟薏皱眉。
“那你方才说陛下做什么?”
韩玉堂顿住,额头贴着地:“奴才一时心急,才借了陛下的名唤一声……奴才该死。”
他抬头看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娘娘仁心,奴才才敢来求……若真能讨得一纸药方,奴才感激涕零。”
钟薏沉默半刻
,看他哭得真情实感,信了几分,转身去拿药箱:“此事事大,我跟你去看看。”
她得看看高热是何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韩玉堂一顿。
他父母双亡,哪找一个发高热的老娘给她?
第98章 “你没资格跟我一起去。……
韩玉堂脑中飞快转了一圈,猛磕一下头,声音都变了调:“娘娘不可啊!”
钟薏脚步一顿,回头盯着他。
他额头抵地,说得像真有其事,“我娘怕生,性子又倔,还喜欢乱认人,若一会儿冲撞了娘娘……奴才担不起。”
钟薏微微蹙眉,目光掠过他,又扫过旁边始终未言的卫昭。
“我会注意的。”
韩玉堂见还没劝住,又道:“其实……奴才是怕她见了生人病情加重……只求娘娘开个方子,奴才回去按法煎药。若两服下去还没见效,再请人来禀!”
钟薏盯着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指尖松开了药箱的扣子。
“你若骗我,该当如何?”
韩玉堂猛地伏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叫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钟薏没再看他,从药柜中取了几味常用退热药,动作利落,不多不少刚好两服。
她顿了顿,想到韩玉堂的落魄神色,又多包了一副养身的给他。
她将纸包推过去:“头两服若无效,两日后再来找我。”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了一下,想到他们后日便走,“明日还没退烧,立刻来。”
韩玉堂双手接过药,应声。
卫昭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冷声丢出一句:“还不快滚?”
韩玉堂如蒙大赦,退出去时步子都轻飘飘的。
刚到门口,屋里响起皇帝温柔得不成话的声音:“最近天热,我煮了点梅子汤……漪漪尝一口,好不好?”
过两瞬,传来娘娘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等会吧。”
韩玉堂听着,又开始心酸了。
唉……唉!
*
钟薏还心怀芥蒂,不知道为何韩玉堂来时卫昭反应那么大,可他丝毫不提,午膳时依旧一如既往地缠着她,也不再索吻,乖得过分。
用过午膳,她把药坊门关了,带着他出门。
她平日会去集市的药材区进货,那处集市在十方镇西边,离主街不算远,但是要穿过一段小巷。
午后闷热,巷子边的树影被晒得有些发白,偶尔有风从深巷吹出来。
钟薏走得快,故意不等他,裙摆轻快地拂在斑驳树影里,一脚一脚踩着光斑前行。
卫昭背着药篓紧跟在后,看着她若即若离的背影,伸手去牵。
她像早有察觉,每次都在他将将碰到前轻巧地避开,连手指都不肯让他碰。
他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只能握紧,又放下,握紧,再放下。
钟薏忽然转过身,倒着走回来,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穿着她给的粗布衣裳,指节还缠着纱,背着药篓,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她突然很想笑。
“你的那些大臣知不知道你在这里日日替女人干活啊,卫昭?”
她声音清甜,像是轻飘飘地在他脸上踩了一脚。
卫昭睫毛微颤了一下:“我是……心甘情愿。”
钟薏听到此话轻哼一声,转过身不再理他。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树影摇曳,蝉声聒耳。钟薏走在前头,影子被拉得细长。
他没再试图牵她。牵不到,就碰她的影子。
卫昭盯着地上的她,手指慢慢靠过去,摩挲她的脖颈,后背。
“漪漪。”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钟薏一怔,没回头。
她走了两步,才随口答:“有一片自己的药圃吧。”
“有足够的药材,就不用总是跑外面去了。”
“有时为了一味药,来回奔波几日……若是晚了一步,大夫又只缺那一味,人就没了。”
卫昭听着,轻轻“嗯”了一声:“可是……很麻烦。”
钟薏脚步顿住,转身。
阳光下,她眼神冷下来。
“那又如何?”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随便掌握别人的生死就可以不在乎。有些命由不得我犹豫,是非救不可。”
他欠下的十二条命,如果嫌麻烦,何时才能还清?
钟薏眼眶发酸,没再多说一句,转身便走。
卫昭站在原地,怔了一瞬,立刻追了两步上去:“漪漪。”
她没回头,步子不快,明显没了方才的雀跃。
他跟在她身后,不敢碰她的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衣角。
“我说错了。”他声音低哑,“不是那样的意思。你要救谁都可以,不要不理我。”
她没应。
卫昭声音又低了些:“我只是……怕你太累。”
钟薏脚步顿了一下,依旧没理。
两个人沉默着走到集市。
正值夏会,集市搭起了整排遮阳棚,布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眼望过去,摊位都比往日多出几排,卖糖葫芦的、画糖人的、磨剪子的,全都列了出来。
钟薏抬手遮了遮阳光,目光在摊贩间一一扫过,拿着列好的单子,动作利落地穿梭在人群间,带着他一家家找过去。
每一家摊主都与她极熟,见了她就笑:“哟,钟姑娘来了!”
有人还从柜台后起身,递了把扇子过来,“今儿个热,拿着扇扇。”
钟薏笑着接了,回身拍了拍卫昭的肩:“今天多拿些,有苦力在。”
说话间,她已经弯腰挑起药材,指尖翻得飞快。
那人顺着目光看去,看见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一身素衣,背着药篓不说话。
见人看来,唇角隐约勾起,像是在对他笑,一双漆黑的眸里却毫无笑意。
摊主悚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包药。
等卫昭付完钱,钟薏接过药材,转头便放进他的背篓中。
他站在她身后,目光钉在她侧脸上,半点也移不开。
她眉眼舒展,眼神明亮,和每个摊主都搭得上话。说到熟人时语气轻快,嘴角更是扬起一分。
她在教他。今天一直在教他——该怎么融入,怎么忍耐,怎么不让人害怕。
人群嘈杂,叫卖声、脚步声、煎药的苦味,热汗的腥气,一道一道顺着灌进脑子里。
肩上的药篓越来越沉,压得他肩胛像要裂开,像是剥掉一层皮,活生生要把他从她的世界里扯出去。
他被摆错了地方——他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学这些下贱的、滑稽的东西?
不对不对不对。他要忍耐。
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厉害。
卫昭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她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午摸过他的腰,方才拍过他的肩,也把药放进他背上的篓里。
现在它只垂着,松弛、毫无防备,像是随时会被别人牵走。
他喉咙发紧,想把那只手捧进嘴里,用牙咬,咬深一点,或者直接咬掉,看她会不会回头。
钟薏正和旁边的摊主笑谈,声音轻轻的,砸进他胸口。
她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