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得慢,一口一口。
吃着吃着,发现他居然把盐放多了,好咸好咸。
*
日子静静淌过,大抵是卫昭下令照拂,十方镇热闹得有些过分。
街口的茶肆新添了三间,码头也增了来往的客船,连药坊侧门前原本坑洼的老巷子,也被铺上了光亮的石砖。
废弃的街角处被铲平,传言有什么官人要在那儿修一座极大的院子,进进出出的工匠极多,路过的马儿都要侧身避让。
再照这样下去,这地方怕是早晚要从“十方镇”改叫“十方城”了。
来人越来越多,药坊也越发忙了起来。
有人来看病,有人抓药,有人寻她开方子,也有的人只是来看她。
疫病册子被她和王秋里一道改了好几次,终于发下去,流传得越来越广,对乡里人帮助极大,她也成了小半个名人。
钟薏每日在一堆事务里团团转,有时忙得连坐下歇一口气都难。
不过她仍旧会为了几味药来回奔波,跑得满身尘土;每隔几日,也仍旧会去陆大夫那里上课。
董娘子来时见她如此忙,劝她请个伙计,钟薏却始终没请。
她算着账,攒着银子,准备再多攒些就去租一块药圃,要大一点,种一些平日难寻的药材。
董娘子把她看了又看,一连观察了好些天,才小心问:“你……朋友走啦?”
钟薏一愣,笑着点了点头。
只有在深夜,万事寂静,风吹过廊下时,她才坐在堂屋里面,拆开京城来的信。
他很守诺,半月一封,不多不少,每次被一个面上裹着黑布的侍卫送来。
流水账一样写自己都干了什么,谁和谁又在他面前据理力争唾沫四溅;谁说话很不中听;谁的折子字太丑很难认。
有时随信夹来几片花叶果子,说是长乐宫什么树新开的花。长乐宫的榻很冷,他深秋里躺着很难熬。
有一
次,竟寄来一幅画像,是她坐在檐下挑药时的模样,连弯腰时的姿势都画得分毫不差。
每封信还有韩玉堂落款,在角落小心附上一句小字:“奴才许诺,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她看完也不回,连带着那副画,全都收在自己榻下的箱子里。
信里他似乎过得不错。
她也一样。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随着新年的爆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卫昭迟了几日的第十二封信。
和他的死讯。
第103章 崩逝“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卫狄低着头,盯着爬过澄心堂门廊的一只蚂蚁。
临近元日,朔风吹过无比寒冷,手指藏在衣袖里,紧了又松。
他知道殿里坐着谁——天子,皇帝,天下最不可逼视的人,也是他流落十余年后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在南方长大,清贫日子过了十几年,身子瘦弱,又染了病,主家嫌他晦气,要将他撵出去。
他还记得那夜风大雨大,他站在紧闭门外,冷得直发抖。
第二天破晓,一队马蹄闯进织坊,披甲的侍卫叫他“殿下”。
真正接他出来的那位——他在大半年前景西的一方药院中, 第一次见天颜。
光线很暗,像柴房。一个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坐在一张大得格格不入的桌旁,肩背挺直,静坐便似一尊神像。
他至今记得那日房中的药香气,扑通一声软着膝盖跪下。
然后,那人笑了。笑声很低很沉,带着他不明所以的愉悦。
“别紧张。”他说,“你是朕的弟弟。”
他亲手把他扶起,手碰到他的,竟还带着干活的薄茧。
卫狄下意识抖了抖,眼睛还盯着那只手,白得病态,有种令人窒息的稳重。
与他这副卑贱的骨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陛下……或许该叫他皇兄。他说自己是先帝的丽嫔所生,宫斗时被送到外头,不慎流落江南。
“这些年,你受苦了。”男人低头看他,眉头蹙着,眼神却是极温和。
他说不出话来,眼眶热得厉害,慌忙又要跪下:“不,若没有陛下,小臣现在不知还在哪……”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
红墙金瓦、玉阶纹石,从未想过的好日子扑面而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得不可思议。
自从卫昭微服私访回宫,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几乎日日都要被他召到面前检查课业。
有时在这澄心堂,有时在御乾殿,也有时在长乐宫——当今皇后,也就是昔日钟贵妃的寝殿,如今已成了陛下独居的地方。
男人坐在亭中,倚着一张漆黑几案,身后梅枝探出,落在发侧。他抬手折下两朵,将它按进砚台旁的纸上,慢条斯理地研墨写字,唇边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偷偷了解过这位贵妃的事。
听说是锦州按察使钟进之之女,入宫后曾与陛下有过一段恩爱时日,可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反目,她被囚禁宫中,甚至还捅伤了陛下,逃出了宫。
陛下醒来第一件事是昭告天下她已死,前不久却又追封为皇后,将她的灵位列在祖庙之中。
他想,陛下是重情的好人,不但对皇后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他感激皇兄,把他从肮脏、寒冷的泥潭里捞出来,又给了他这般尊贵的身份。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敢懈怠。
皇兄从未对他发过火,也极少夸他。只命人把一叠又一叠书册推到他面前,话语温和:“既是景朝唯一的殿下,便要担得起这身份。”
他日日学到深夜,服侍他的婢子劝他歇着,可他一合眼,就会浮现那张眉目修长、神色淡漠的面孔。
他读书,却不止读书。
兵法、律令、户籍税赋、盐铁纲运、宗室谱系、礼制仪节……样样都要熟稔。背不出,便要跪在灯下彻夜抄练百遍。
他学着批折子——起初只是空折练字,后来是内阁的副本,再后来竟是陛下亲手递来的真本。他批完交上去,第二日便被叫去当面讲解。
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现在才隐隐意识到,皇兄把他找回来,可能不只是当个殿下这么简单。
“小殿下,进吧。”韩玉堂弯下腰,打断了他的发呆。
“是。”
卫狄下意识拍了拍衣袖,整理一番,大步迈入。
澄心堂里一片寂静。
烛火映着纱灯,殿中屏风后的那人披着玄色长袍,身形修长,正伏案执笔。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了句:“来了。”
卫狄立在阶下,手心微湿:“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卫昭才放下笔,抬眼看他。
那目光不似苛责,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仿佛能将人心底的惶惑一一看穿。
“坐吧。”
卫狄轻声应下,在他侧下首坐了。
卫昭看着他一会,忽而淡声道:“你已成年。”
卫狄怔了怔,应是。
“六部运转说得头头是道,老臣谁和谁暗通声气,内务哪一处账目藏得不干净你都能讲得明。”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没笑:“若今日朕死了,明日大朝你站在御乾殿上,大抵也能不叫百官瞧出破绽。”
卫狄心头猛地一震,耳边被这话吓得轰鸣,下意识抬眼看着那道端坐的人影:“……皇兄?”
卫昭却没接他话,侧过身去,从案后取出一方漆匣。
匣盖开时,殿内的光芒仿佛都被吸去半分。
黄绫如霞,尚未封蜡,卷首处的墨字犹带着未干的湿意,像是方才写下。
那一瞬,卫狄的膝盖先于理智跪了下去。
“朕的身子不好。”男人低声,语调平稳,“这些年旧伤不曾痊愈,景西回来后又犯了几回……太医的话你也听过。”
卫狄怔住,抬头看他,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一直知道皇兄身体大抵有恙,常见身边有太医随行,可却从没想过竟会坏到要提前写下传位诏书的程度。
“朝政不能空。”卫昭推来诏书,又按下一旁的玉玺,“卫家的江山传承,总要有个交代。”
卫狄脸色瞬间苍白,指节死死抓住绒毯,借此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陛下……”他低声唤。
“你已经成器,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卫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兄信你。”
“皇兄……”卫狄终于忍不住出声,脱口问:“你……要去哪?”
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慌乱,反倒笑了:“朕要去别处过清净日子。”
卫狄听着他仔细安排假死后的后事,心底越来越凉。
“……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他喉头发紧,直到他终于说完,才艰难开口:“若是……我以后有不懂的事……还能去找皇兄吗?”
卫昭闻言,骤然收起笑容,一双墨色的瞳孔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