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转身上了马,带着迎亲队伍渐渐远去。
眼见着外头的动静差不多了,钟薏才带着琳琅缓缓走出,欲来向蒋御史告辞。
听见她要走,蒋函忙挽留:“娘娘难得出一回宫,便在敝府吃了薄酒再回宫罢。”
钟薏听他那浓重的鼻音便知他哭过,女儿出嫁,自是难受,她便更不好多留了。
“今日是蒋姑娘大喜,我本不该推辞,可陛下吩咐过不让我在宫外久留,自然不好忤逆。”
她搬出卫昭这张大旗,蒋函自是不敢置喙,恭恭敬敬地送了钟薏上车离去。
开了春,班师回朝的銮驾也进了京。
圣上二次亲征歼灭了宿敌北狄,这样振奋人心消息一传开,京城内的官道上便被百姓挤的水泄不通,还得依助将士们沿途开道。
乌泱泱的黑甲兵簇拥着那玄金的銮驾蜿蜒在皇宫外的官道上,百姓们簇拥载道,欢呼称赞不断,万岁声不绝于耳,雀跃与自豪萦绕在每个人心尖。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京城内万人空巷。
从去年初春到今年初春,整整一年的光景,钟薏与卫昭才复相见。
和一年前出发时一样,宫门外有人在候着迎接,只是这回却少了钟薏。
随着一声洪亮的号角声响起,队列整齐划一地停下。
卫昭卸了那身玄金甲胄,一身墨色立领暗纹常服,自那五爪金龙嵌顶的帝王銮驾中掀帘而出。
太后一见那消瘦了一圈儿的人便急急地迎了上去,心疼地抚着他那棱角愈发分明的脸。
“奕儿,你在外受苦了.....”
卫昭深沉的眸光扫视了一眼迎驾的人群,王公重臣皆有,独独不见钟薏。
他微微拧了眉,心下生疑,却不得不先安慰他母后。
“母后,贵妃呢?”
见他三句话不离钟薏,太后自是黑了脸,没好气道:“哀家哪儿知道啊?又没往她那儿去过......”
卫昭沉了眸,行至赵太傅身边询问了几句朝中事务,便撩袍匆匆赶到了关雎宫。
“陛下到——”
钟薏才喝了药,正歪在贵妃榻上缓着昏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地听见这一声喊,她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卫昭回京的日子。
“琳琅,扶我起来罢。”
许是鼻塞,她原本清淩的声线此时带了些鼻音,突兀得很。
她扶着琳琅的手走出寝殿,卫昭恰好急急奔进来,二人一打照面,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漪漪,朕回来了。”
他满心欢喜地身前人揽进怀中,积压了许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倏然迸发,汹涌如潮水,让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越箍越紧。
钟薏本就咳嗽,眼下喘不上气,愈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卫昭高兴过了头,这才发觉出钟薏的异常,忙松了手替她抚背顺气,琳琅也适时端来一杯热茶,扶着她坐回了贵妃榻上。
“好好的怎么病了?”
他轻抚她略显苍白的脸,瞧着便不似康健模样。
钟薏慢慢地啜饮着盏中的热茶,翁着嗓音,有气无力道:“前段日子夜里着凉,染了风寒。”
听着那浓重的鼻音,卫昭不自觉蹙眉:“竟这样严重了?可寻了太医来瞧瞧?”
“寻了,药也吃了几副,比刚病那几日已好上不少了。”她搁下茶盏,指尖轻揉着太阳穴。
闻言,卫昭更心疼了,伸手替她拢紧斗篷,揽着她贴近自己胸膛。
“朕不在,漪漪受苦了。”
钟薏未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怕过了病气,她挣扎着欲从他怀中出来,手肘不慎顶到他的肋骨处时,她听见他很轻的一声闷哼。
她愣了愣,隐隐意识到什么,忙抬头问他是不是受伤了。
卫昭眸底的异样转瞬即逝,朗笑道:“受了点儿小伤,眼下差不多好全了。”
钟薏静静地瞧了会儿他肋下的部位,肃色瞧他:“当真好了?”
“自然是真,不行你瞧瞧。”
说罢,卫昭解了腰带,敞了外衫和中衣,露出了左肋下一道小拇指长的划伤,黑乎乎的,似乎已经结了痂。
见确实是个小伤口,钟薏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下一瞬,她倏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担心卫昭,脸色有些不自在。
略一抬眸,只见卫昭正眸光晶亮,眉眼含笑地盯着自己,那股不自在愈发浓郁了起来。
卫昭自是也瞧出了她方才对自己下意识的担心,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涌入心间,
温暖满胀,妙不可言。
他炽烈的热忱与爱意,终究是将眼前的万年冰山,烫出了一道只属于他的裂缝。
“漪漪......”
他轻握住钟薏的微凉的手,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柔软的手背,情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清绝的侧脸。
钟薏被那直白炽烈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不自觉撇过了脸,淡声道:“天凉,陛下还是快些将衣裳系好罢。”
“漪漪是在害羞么?”
听得那清冷中带了一丝悦意的嗓音,钟薏偏头瞪了眼他,利落地将手抽了出来,缩回了衣袖里。
卫昭也不恼,清笑了声,低头不疾不徐地理好衣裳,揽着她歪在了贵妃榻上。
“太医说了,我这病可是会传染的,劝陛下还是离我远些。”
卫昭听了这话,禁锢在她腰间的力道更紧了些。
“那便传给朕罢,朕乐意。”
钟薏撇头瞧了眼背后那无赖的人,轻哼了一声,索性闭了眼不搭理了。
身后,卫昭见她闭目小憩倒也没再喋喋不休,半支起脑袋,垂眸瞧她恬淡的睡颜,弯唇浅笑。
阔别一载,他魂牵梦萦了许久的场景,终又真实地浮现在眼前,叫他心安落意,再无他求。
此后,任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只他二人琴瑟一生,便足矣。
瞧着瞧着,卫昭缓缓俯首,眸光深深,于她眉心轻轻印下了一吻。
琳琅见状,悄悄地给鼎炉中多加了银骨炭,而后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留以二人温存的时光。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前前后后养了二十来日,钟薏的风寒才算大好。
病好这日,卫昭莫名其妙地用条丝带蒙上了她的眼睛,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她被卫昭牵着朝前走,眼前黑漆漆一片,可耳边传来的叽喳鸟叫声和那扑鼻而来的熟悉花香,还是让她立马便猜出了自己在何处。
她在心底好生嘲笑了一番卫昭,心道他故弄玄虚了这么久,却被自己轻易识破。
这人怎么打个仗回来变这么蠢了?就凭着她对荷园的熟悉程度,他该连同她的耳朵和鼻子一齐塞上才成。
正嘲弄地想着,卫昭倏然停下了,细微的帛料摩擦声响起,下一瞬,眼前的丝带被人取下。
钟薏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动,待适应了日光后,她缓缓睁开了眼,随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呼吸都滞缓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紫蓝色花海,梦幻绚烂,宛如仙境落入凡间。
蓝紫色渐变的花朵一株簇拥着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与那些或粉或红的寻常花朵全然不同。
是独具一格的艳丽风情,摄人心魄的妩媚妖娆。
“这就是......楼兰美人?”
钟薏陶醉其中,不自觉地弯腰去细瞧手边的楼兰美人。
花瓣是别样妖艳的蓝紫渐变色,花蕊是粉蓝色渐变,正中的花心则是嫩粉色,确实与研画坊的那名回鹘画师说的别无二致。
她好奇地俯身轻嗅了嗅,果真半点儿花香都没有,想来花香要到夜里才会散发弥漫开来。
卫昭温柔地瞧着她饶有兴致的动作,眉眼含笑:“如何?漪漪可还喜欢?”
钟薏直起了身子,立在花海中与他对视,不答反问。
“陛下真的将人家楼兰的花一株不剩地全搬来了么?”
“人家的?”
卫昭恣意地朝她挑眉,负手倨傲道:“朕打下来了,那便是朕的。”
话虽狂妄了些,可成王败寇,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转过身朝里走了些,方才还纳闷呢,这小小的荷园是如何容纳下这上万株楼兰美人的?眼下便完完全全瞧清里头的玄机了。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荷园了,说是凿破重建了也不为过,宫墙大拆,不知从外头何处又划入了一大块空地。
“那儿原来是什么地方?”她指着远处的花圃问卫昭。
卫昭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朗朗一笑:“那是紫宸宫的后殿。”
关雎宫和紫宸宫几乎是相邻,荷园毗邻着紫宸宫的后殿,那时移栽楼兰美人空地儿不够,他便将两边的宫墙砸了,从紫宸宫的后花园和后殿各划了一片地进荷园。
“啊?你把你的宫殿给拆了?”钟薏目瞪口呆。
卫昭含笑睨她:“是啊,朕又不住紫宸宫。”
钟薏一时无言以对,心想也是,反正他是准备赖在关雎宫一辈子了。
卫昭饶有兴致地瞧着她那副凝噎的模样,修长劲瘦的指节轻弹了弹她的脑门。
“怎么?想赶朕走啊?”
钟薏捂着脑门瞪他一眼,撇下他朝花道里面走,冷嘲热讽道:“我哪儿敢啊,这关雎宫是陛下建的,陛下不赶我走便谢天谢地了。”
“又恼了不是?说出这样刁钻的话来。”
卫昭大步追上去想牵她的手,却被她灵活躲开,他只好无奈赔礼。
“好了莫恼了,都是朕不好,不若你朕让你弹回来,可能消气?”
钟薏站住脚,回头瞧他,杏眸晶亮:“我可没陛下这么小气。”
“好好好,是朕小气,漪漪莫跟朕一般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