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轻轻撩开帘子进来:“小姐,老爷请您去正厅一趟。”
钟薏闻言直起身子。
爹爹一向不轻易唤她,若真想见她,都是亲自过来。这次特地召她去正厅——
不会又是他吧......?
那可真是把钟府当自己的家了......
红叶不知道小姐想的是什么,看了眼天色,乌云低垂似要压顶,便取了把竹伞跟在她身后。
走到厅中,钟薏却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年纪颇大,身形矮小,一身深青色宫服,腰间佩着一条缠绕的细长金带。
瞩目的是他胸前挂着一块金色的印信,上面刻的字样隐约,她没看清。
钟进之摸着胡须:“薏儿,这是内务府总管李公公,皇太妃身边的红人。”
钟薏心神一震,低头行礼:“小女钟薏,参见公公。”
来人眯着眼笑了笑,拱手回礼,颇为和蔼:“钟小姐安康。咱家奉了皇太妃懿旨——太妃久闻小姐才情出众,特命咱家来,邀您进宫一叙。”
钟薏心头一跳,抬起头来。
她只知这位太妃乃先帝的敏妃,深得恩宠,又抚养陛下有功,登基后便被抬作皇太妃,位高一宫之上。
可她鲜少露面,宫宴几乎不出,从不涉政,平日里甚至连个声音都听不到。
钟薏自觉与这位宫中贵人毫无交集。
她下意识望向钟进之。
爹爹神色不显异色,只低咳一声,道:“皇太妃召见,自然是有要紧事。薏儿便依旨去罢。”
李徳笑意不变:“那便走罢?”
钟薏垂下头:“是。”
府外停着两辆黄木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气氛压抑。钟薏端坐着,葱白手指紧扣着小桌沿,面色僵硬。
她心里七上八下:皇太妃……叫她作甚?
这样的大人物突然召她进宫,难不成是因为她爹?还是她最近不小心得罪了谁?
她咬着下唇,越想越乱,拎不出头绪来。
红叶也满脸紧张,小声地道:“小姐……会不会是、是因为皇上?”
钟薏瞪了她一眼,整个人却更虚了几分:“你闭嘴罢,别胡说。”
第18章 入宫“若是要你入宫,你可愿意?”……
但她自己也想到了这个可能,顿时脸更烧。
她死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揣测。
不管怎么样,到了再说。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下,李德在外头温声道:“钟小姐,到了,下车罢。”
红叶忙跳下车,扶住她。
钟薏掀帘下车,一抬头,发现眼前是熟悉的承乾门,只是她们并没有走上宫宴那日热闹非凡的玉阶,而是被引上一条偏僻的小道。
天色阴沉,风吹得树枝飒飒作响,整座皇宫冷清得不像话。
偶有路过的宫人,都行色匆匆。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绕过一段宫墙,穿过一道低矮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慈和堂到了。
李德在帘外躬身行礼:“钟小姐,皇太妃在里头等着。”
钟薏心跳略微加速,但忍着没露慌乱,端着仪态稳重走进。
殿内香气浓郁,深重的檀香几乎要灌进她脑门,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适应。
软榻上盘腿坐着个人影,姿态肃然。
她下意识停了两步,很快反应过来,按着规矩跪下磕头:“臣女钟薏,见过皇太妃。”
榻上那人沉默了一瞬,声音才慢慢响起。
“抬头,本宫看看。”
声音不高,却像撞钟般,敲得她耳根一震。
钟薏闻言慢慢抬起下颚,目光不敢乱看,只盯着皇太妃胸前那颗东珠扣子。
耳边传来太妃轻缓的嗓音:“远山含黛,秋水含波,模样确实出挑。”
“听说你医术不错?”
她脑子飞快转了两圈,一时摸不清皇太妃为何突然问这个,只道:“回太妃……臣女不敢妄言,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久病成医,略懂一点风寒小病罢了。”
敏太妃笑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悲喜,“来,替本宫诊一诊。”
“是,娘娘。”
她近日跟着夫子学医,把脉已有经验,为了练习,周围婢女的脉象已摸过无数次,早练得熟稔。
钟薏答应一声,慢慢起身,走到她小几对面坐下。
檀香味更甚,叫人头脑发昏。
旁边侍立的宫女熟练拿来一个金丝纹的小巧软枕,垫在太妃手腕下。
那双手皮肤皱巴,骨节凸出,血管如蚯蚓般浮在腕上。
钟薏挽起袖子,小心翼翼覆上去。一触之下,她心里咯噔一跳。
脉象虚浮得吓人,几乎像是风里悬着一缕线,轻轻一抖就会断。她再按深些,依旧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实感。
她偷偷瞄了一眼太妃的穿着——明明快五月了,却还穿着夹棉长褂、围着丝绒披肩……这身打扮,她一眼就觉得奇怪,现在倒像是能对上了。
钟薏心跳加快。她不敢妄断,怕说错一句便是祸端,又不敢久拖,只能强撑着镇定。
敏太妃似笑非笑地开口:“钟小姐可是诊出什么了?”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跪了下去,双手托着她的手腕,道:
“回娘娘……这几日春寒未尽,气候多变,老年人易受风邪,脉象稍显虚弱也是常事。等过了这时节,定会缓和许多。”
她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殿内,周围一片静谧,唯有烛火轻微爆裂的霹雳声与太妃手中念珠的滚动声。
她不敢抬头。
太妃笑了一声,语气懒洋洋的:“起来吧,这张嘴……巧得很。”
她听不出是褒是贬,只得连忙谢恩,慢慢起身。
“娘娘是后宫最尊贵之位,天地皆敬,自是受上天庇佑,若能多些修养,气血自会回转。”她提起笑,小心补了句。
太妃看她一眼,神情倒缓了几分:“你这丫头,好话是一套一套的,真有点像长乐。”
她伸手拍了拍身侧软榻,“坐罢。”
钟薏乖乖在一侧坐下,刚放松了点神经,却听得太妃语气一转,换了一个自称:“明昱年纪渐长。我常念叨他啊,他这年纪别人家儿子都抱俩了,他倒好,油盐不进。”
轩窗外雷鸣乍起,白光闪过,一下照亮了窗边两人,天亮如昼。
天启帝卫昭,字明昱。
钟薏心里“嗡”地一声,脑子里浮出那双深潭般的凤眸,指尖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太妃似乎也不指望她说什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我身子骨不好,唯一遗憾,就是没抱过孙儿。”
“你来上京已有些时日,虽未多见,也该熟了些人情。京中的名门闺秀,你可有所了解?”
钟薏突然想起前几日赵长筠来时,提起她爹让她好好准备选秀的事,脸色有些发白。
她垂下眼眸,不自觉躲闪了一瞬:“臣女胆怯,交游甚少,倒是不熟悉京中的闺秀。”
怎么会不熟悉呢?她脑中一瞬间划过许多性格样貌处处都好的女郎,可此时就是无法出口。
太妃静静看着她,似笑非笑。
忽而话锋一转:
“那你自己呢?若是要你入宫——你可愿意?”
钟薏心跳漏了一拍。
外面突然开始落雨,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婢女轻手轻脚地将窗扉合上,殿中愈发昏沉。
她不敢说她没想过。
他温和、有礼,不动声色地照拂她,给她区别
于旁人的关照,她怎么会不多想?
可她更明白,少时心动和自己的人生相比,哪个更重要。
她抬起头,正对上太妃一双清明的眼。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顾虑我。”太妃眼角露出深深笑纹,看着她有话难言的样子。
她眼睫轻颤,深吸了一口气,控制语调平稳:
“陛下风神俊雅,世间少有。臣女……自有敬仰。只是情爱之事,岂能只凭仰慕便敢妄生妄行?”
她顿了顿,神思更加清明,轻声补了一句:
“能陪伴陛下左右,享无上荣宠,固然令人神往。”
“可若要舍弃父母亲族,离开旧人旧物,独入深宫,日日阴晴未卜,荣宠未必长久,孤寂是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