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轻极,像是怕打扰了屋外雨声似的。
话音一落,钟薏便自觉失言,起身跪地,“臣女口不择言,还请太妃恕罪!”
太妃并未恼,反而看她良久,轻笑一声。
她伸手唤人将她扶起,语气轻柔得像长辈闲话:“跪着作甚?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你看我,如今身边至亲皆已散去,独守慈和堂,如何不算孤身一人?”
“我懂你的思虑,只是随口一问。”
钟薏没料到她如此开明,心中的慌乱也放松下来。
太妃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泼天雨幕,继续道,“这雨势颇大,钟小姐若是今日无事,不如在殿中留宿一晚如何?本宫年纪大了,这慈和堂日日清冷寂寞,若你日后有空来陪陪我,便是再好不过。”
钟薏闻言躬身福礼:“谢娘娘垂怜,臣女无事可做,若是娘娘得空,随时可唤臣女过来。”
帘后有婢子走近,柔声道:“娘娘,今日的药还未饮。”
敏太妃摆了摆手,手腕上念珠微晃,沙沙作响:“本宫乏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是。臣女告退。”
钟薏退出殿外,雨势更急,夜风穿过回廊,吹得衣袖飞舞。
红叶早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正要开口,却瞥见李德走来,忙又闭了嘴。
李德脸上带笑:“慈和堂房间甚多,姑娘今晚便歇在凝香阁吧,奴才给您带路。”
红叶瞪大了眼,忙看向钟薏,见她面色如常,行了个礼,柔声答道:“谢过公公。”
夜风呼啸,红叶撑着伞走在一侧,替钟薏挡开飘进的雨丝,李德提着灯笼引路。
几只宫灯在雨中摇曳不定,光影朦胧,将一整条长廊照得若明若暗。
凝香阁不远,穿过一段偏殿廊桥便至。宫女早已备好热水。
沐浴完,用过晚膳,婢女们纷纷退下。
钟薏换上素白寝衣,靠坐榻上,房内窗扇虽关,仍闷热潮湿,她便只披着薄被。
红叶跪在脚榻边,轻轻扇风,犹豫良久,终是问道:“小姐,太妃……可曾为难您?”
她守在门外时,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或许......太妃从哪里得知了小姐过去的身世,所以才让她入宫见她?
钟薏闭着眼,语气懒懒的:“并未。敏太妃与传闻中一般淡泊,言辞也很和气。”
她顿了顿,叹息一声:“只不过嘛……这宫里太安静了些,大概是孤单久了,才想找人说说话吧。”
红叶放下心,手中扇子却一顿。
她比钟薏更清楚那位太妃是什么样的人。
先帝妃嫔,或病或死或流放,唯有敏太妃,不仅平安无事,反而成为皇太妃,稳坐慈和堂。
她若是受不住孤单,怎可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到今日?
不过这些小姐不必知道。
她手上动作不停,一扇一扇吹起钟薏颊边碎发,只笑道:“小姐一向惹人怜爱,太妃大概也是一见如故,动了喜欢。”
少女鬓发微乱,脸颊因沐浴泛红,肌肤雪白如玉,眉眼里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灵气。
钟薏闻言笑着睨了她一眼:“红叶,你怎么比玉姝还会吹牛?”
暴雨砸在檐上,声声杂乱,愈发扰人心神。
卫昭坐于高座,眉目沉静。
他欲把朝中势力过于庞大的大族削弱,从科举着手,提拔新人,可堂下两位大臣低头站立,面露踌躇之色,俱是不敢主动站出来。
气氛仿佛凝固。
他压下眸中暗色,缓声问:“寒门子弟如何脱颖而出?”
此举关系到京中无数势力,他们不敢立刻回应。
礼部侍郎孙坚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吏部尚书薛世明眸光一转,似欲开口。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轻步上前,躬身道:“陛下,慈和堂传话,太妃召见钟小姐入宫。”
第19章 心意几乎想要将它咬下来
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金黄轿辇一路抬去了慈和堂,卫昭踏入殿时,萧乐敏正在用膳。
似早预料到他会来,太妃连头也未抬,只略微掀了掀眼皮:“今日御膳房上的这道燕窝枸杞,本宫吃着心气都顺了。”
卫昭在她对面落座,眸色不变:“母妃若是喜欢,明日让他们再送便是。”
太妃舀了一勺汤,却未入口,将碗底轻轻扣在案几上,清响一声:“陛下许久不来看我也就罢了,今日好容易踏进慈和堂,却满殿扫来看,怎的,是怕我这老婆子会藏人不成?”
“母妃既言‘藏’,朕怎敢不来看看?”卫昭语调温和,眉目却阴沉了半分。
“陛下把她放在钟府,又怎能指望我真当她是寻常大臣之女?”
“那是您慧眼。”卫昭抬眸,唇角似笑非笑,“但她到底胆子小,朕担心她冲撞您。”
萧乐敏心头赌着口气。
她今日才知,最近颇得盛宠的钟进之家小女竟然就是皇帝当初的那个闹出不少风波的小妾。
被他换了个身份壳子安在钟府——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作何想。
太妃轻哼一声:“你倒护得紧。可既怕她受惊,又怎舍得让她踏进这宫门一步?”
她转头唤李德:“人在哪儿?”
李德立刻弯身躬答:“回陛下,娘娘,钟小姐此刻正在凝香阁歇着。”
“陛下如今可安心了?”敏太妃端起汤盅。
卫昭一言不发地看她。
太妃却似不觉,又喝了一口汤:“我今儿才见她一面。模样倒是不错,说话做事也是灵巧,倒真像是……不记得从前了。”
她可听说那小妾之前可是个深山来的孤女,哪有这般好的规矩仪态?
“陛下打算何时让她进宫?”
萧乐敏心里可怜这小女,也不满卫昭为了个女人耗尽神思,可她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依仗,自然还是站在他这边。
她叹了口气,“任你换再多一层壳子,等她识出不对,终归是要想起的。”
“记得之后呢?她若再想走——你真放得下?”
“当然放得下。”
卫昭眸色森然,声音温柔得近乎病态,
“只要她走不出这宫门,去哪儿都由得她。”
他不会再放她走,也不会再让他有半点寻死的可能。
太妃被他语气骇到:“你是帝王,怎的做起这般痴缠的事来?”
*
凝香阁内。
第一次住在外头,钟薏有点不适应,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外头雷声轰鸣,雨点丝毫未歇,砸在窗上愈发扰人心神。
红叶刚刚退下,像平日一样睡在外间。
她背对着薄纱床帘,听见轻缓的脚步靠近,软声道:“红叶,我还是睡不着,你来陪我会吧。”
来人没回答,却慢慢掀开帘帐,靠在床边,给她掖紧了被子。
钟薏感到一阵冷潮气,有些疑惑,下意识转过身,在朦胧的帘影中看清了来人——
“......陛下?”
男人一路从偏殿走来,淋了些雨,深色蟒袍的肩膀处洇湿了大片。
乌黑长睫上粘着几滴未坠的水珠,菲薄的唇抿着,浑身被冷意包裹。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底一片死寂。
她下意识起身,却因动作慌乱,寝衣滑落一寸,露出胸前一截细白锁骨。
她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寝衣拢紧,声音也变了调:“您怎么来了?”
卫昭低眸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开口。他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一刻钟前太妃同他说的话。
孤寂......孤寂......她便是这样想的么?
这两个字仿若一个利刺,狠狠扎入心口,痛得他流尽浑身鲜血。
太妃委婉劝他有些事还需量力而行。她说得对,有些事,
他确实还未站稳。
可他哪里管得了这些?他只知道他想要她。
他几乎想要笑出来,但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显得他如玉脸庞愈发扭曲怪异。
光线更加朦胧,龙涎香和甜腻花香在帐中交错缠绵,混为一体。
钟薏有些紧张。
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神色陌生的卫昭,不复面对她时温柔包容的模样,反而有些阴郁莫测。
她隐约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地与他独处。
可他伫在帘下,浑身是湿的,像是从夜雨里长出来的怪物,高大的身子挡住她的影子,也挡住了外面透进的光。
她不由撑着身子往后挪了一步。
正是这一小步,把卫昭神思彻底拉回。心中囚着的那只野兽摩擦着尖锐爪牙,几欲破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