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进之话音陡然被打断,心中一沉。
“你们照顾她半年来有功,”龙座上的人嗓音听不出情绪,
“朕素来感念钟大人的诚心,对待贵妃亦是尽心。但,贵妃已经嫁入宫中,那便是天家人,理应和母家断了往来。”
——谁规定的?
他自是不敢说,历朝历代家中女儿进了宫,若是皇帝开恩,也会允许后宫嫔妃逢年过节与家人相见,甚至有些宠妃能为母家请封。
只不过……
钟薏并非他们亲女,他们也没理由求见。
“是,是。陛下说的在理。”他应承着,俯趴下,额头磕在地上。
当年钟家为太子解忧,揽下她身份,到底为了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
“锦州按察使一职,许久未得良才。朕思虑许久,钟爱卿以刑律见长,觉此职正是合适。”
钟进之一怔。
锦州?
虽算繁华之地,可地处偏远,靠近边疆,往来京城需要至少半月车马。
这是......?
可......按察使是从二品的官职,看上去确实是陛下垂怜,给他升官。
还未等他想明白,座上之人继续道:“钟副统年少有为,是难得的才俊,京中军务繁重,他可单独留下。”
他刚想松一口气,又听陛下轻描淡写补充后半句,
“不过,朕不愿贵妃分心。家人之情,若久未相见,感情自会淡去。”
——陛下亲自安排这些,只是为了让他们在贵妃心中不占去半分?
钟进之膝头一软,双手撑在地上,顾不得冒犯,猛然抬头看向他。
第34章 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天子锋锐的眉眼微微上挑,和他对视时,眸中的温和不减,仿佛真的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岳丈。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念钟卿对贵妃的养育之恩,给钟卿十日时间考虑。”
皇帝语气和缓,好似宽宥,可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十天,不过是给他一个接受现实的缓冲期。
钟进之垂首叩地,嗓音发涩:“臣......谢陛下隆恩。”
他被这道圣旨砸得头昏脑胀,晕乎乎地谢恩退下,回到钟府时,人还未回过神来。
一年不到的时间,钟家经历起起落落......他环顾周围亭台水榭,忽然想起刚搬进来时的意气风发。
李清荟见自己夫君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如此苍白恍惚的
神态,终究在饭桌上忍不住开口:“今日是怎的了?”
钟进之叹口气,放下碗筷:“陛下命我去锦州,任按察使。”
钟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不是才来上京吗,怎又要赶我们走?”
钟进之露出一抹苦笑。
连他深宅里长大的夫人都知道的道理,没办法再瞒下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不愿我们再与贵妃有所牵连。”
李清荟怔住:“贵妃已经进宫,如何还能与我们有联系?”
“昨日娘娘同陛下求情,想见我们。”
李清荟看他说完,脸色也苍白了:“便只是这个原因?”
钟进之艰难点头:“目前看来,是。”
他刑部侍郎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头上还有个尚书压着,手中没有实权,对皇权无半分牵制,陛下犯不着忌惮把他调到千里迢迢的别处。
桌上的珍馐美馔顷刻间味同嚼蜡。夫妻二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无奈。
他们来京是因为钟薏,如今要离京,也是因她。
烛火继续噼啪跳动,她小心翼翼看他:“那老爷是如何打算?”
“天命难违,还能如何?这按察使的官位,确实是抬举,我若抗旨,怕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李清荟听得心惊胆战,想到自己儿子,急切道:“老爷!以礼才进京多久,他还有大好前程呢,怎么能和我们一起去那偏远之地!”
“陛下说,以礼可以留下。”
李清荟猛然松口气,对她而言,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旁的已无足轻重。
可一想到要和儿子天各一方,她便难以自抑,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这该如何是好......”
“别哭了!”
钟进之心中满是苦涩,被哭声扰烦。
他这一生,仕途谨慎、行事守规,进京后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自己走错一步。回顾过往,做过最大的冒险便是当年主动投诚新帝,以及——照顾贵妃。
*
这几日钟薏过得额外舒坦,每日窝在长乐宫看看书,赏赏花,偶尔陪太妃抄经,聊天解闷。
她才得知,长乐郡主颇得皇太妃宠爱,在此之前一直都特意进宫陪她。然而,自从那日她当着钟薏的面挑拨关系的事被陛下知晓,便被下令不准再入宫,留在家中思过,纵使萧太妃求情也无济于事。
那日卫昭好似变了个人,放荡无忌地折腾她,可事后又抱着她低声道歉,和她许诺,说会让父母进宫看她。
钟薏确实很想他们,失忆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但陛下说这几日她爹得了咳疾,连早朝都未上,等他修养好了,便让她们一家人团聚。
她满心欢喜地数着日子一点点过去,隔两日便寄回一封信,并着宫里的好玩东西,一同寄给他们。
她不知道的是,所有的信,连带着寄给翠云的,都一并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卫昭毫不避讳地拆开封存完好的信,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去,越看脸色越沉。
她总是和过去一般,有如此多需要挂念的人,便是呆在他身边,除了床榻之上完全属于他,其他时刻总是不得闲。
那颗跳动的心,塞得满满当当,又有多少位置是留给他的?
韩玉堂小心翼翼地瞥着陛下怒意欲发作不得的模样,看他气得快把信纸撕碎,纸页上满是他控制不住力道捏下的褶皱,又因是娘娘亲手写的字迹,不得不松手。
——这些信还要人回呢,若是贵妃迟迟收不到回信,伤心了,心痛的还是陛下自己。
只不过,原件被陛下妥善收起,让他找人去代笔了。
*
又是一个深夜,长乐宫的寝榻一片狼藉,被褥早已湿透,不能再睡,于是卫昭结束后把她抱到偏殿。
第一次在偏殿歇息,她不习惯,难以入眠,手臂环住卫昭劲窄的腰,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
卫昭嗅着她发间的香气,低缓开口:“薏薏,明日,你父母进宫来看你。”
闻言,钟薏眼眸顿时睁大,惊喜地望着他,眸光在昏暗烛光下仿若有点点星辉:“谢陛下!”
一瞬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卫昭见不得她为了别人如此欢欣雀跃的样子,眸色微沉,抬手将她脸压进怀中,掌心扣住她后脑,薄唇紧贴发顶:“谢我做甚,我是你的夫君,薏薏想要什么,我都能给薏薏取来。”
钟薏觉得他的用词有些古怪,父母怎么能用“取”一字形容?可她现在太高兴了,顾不上深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甜甜地道谢:“谢谢夫君。”
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了。
虽然嫁入宫中不久,可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她实在思念他们。明日终于可以相见,她忍不住思索到底穿什么衣裳,给他们说什么宫中趣事。
想来想去......她在宫中的日子,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和卫昭有关。
身旁的男人揽着她的脊背,呼吸沉稳,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分,找到理由将她压在身下,亲吻她眼角的小痣:“薏薏不如想想,怎么谢为夫?”
炽热坚硬且无比熟悉的触感抵在腰窝处,意味明显。可......明明才来过啊......
她咬唇犹豫半刻,看向他,低声:“用手行吗?”
她明日还要见家人呢,实在不想再过劳累。衡量半天,毕竟是他让父母可以入宫,虽然手也累,但总比全身酸痛下不来床好。
卫昭自然也想到了。况且......她明日听到那个消息,若是休息不够,直接晕过去就不好了。
他决定放过她,用手掌轻轻拂过柔嫩脸颊,让她眼帘闭上:“乖,睡吧。”
那个东西还在顶着她,不上不下。钟薏有些诧异了。
可他只是紧拥住自己,将气息牢牢缠绕住她,不知不觉间,她被困意笼罩,沉沉睡去。
*
钟进之和李清荟是在长乐宫的凉亭中见到贵妃娘娘的。
她被一群侍女环绕着,一袭轻纱勾勒背影身姿袅娜,仿若画卷。听闻旁边宫女禀报,急忙转过身,疾步走向他们,裙摆浮动,仿若盛放牡丹。
“爹,娘!”
钟薏可以如此称呼,他们却不行。
两人站定,毕恭毕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参见贵妃娘娘。”
她伸出手轻轻扶住李清荟,把他们带到亭中坐下。
走近细看,她脸上不施粉黛,却面色红润如玉,显然被滋润伺候得极好,容色比出嫁前更添几分浓艳。
李清荟看着,心头百感交集:“娘娘最近......身子可还安好?”
钟薏听出她话里的小心翼翼,眼中一下泪意浮现:“我过的都好......陛下待我也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话音未落,她已忍不住扑到母亲怀中,紧紧抱住。
钟夫人也有些难过,鼻尖发酸。她早在钟薏入府那日,便下定决心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不论最初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他们即将要分别......
才寒暄几句,她抬眼示意钟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