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
寝殿华美,宫婢成群,金翠夺目,可她眼里欢喜却依稀可见。
这模样哪里像一个受宠的贵妃?
“薏薏,我一见你便觉得你变了,你......你真的高兴吗?”
亭中仿佛凝滞了一瞬,连风也静了下来。
苏玉姝被她大逆不道的话吓到,猛地伸手要捂住她的嘴:“赵长筠!你这般咄咄逼人是在干什么?”
她顿了顿,又像是寻到了合适的理由,“薏儿是贵妃,有自己的事要做,如何能经常唤我们进宫?”
赵长筠躲开,两个人又快要打了起来。
钟薏像未听见一般,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料子。
成婚后常穿艳色,是卫昭喜欢。他说她肤若凝脂,最适合穿这些明艳颜色。起初她嫌它们过于招摇,可看他每日兴致盎然,亲自替她穿戴整齐。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抗拒了,甚至安慰自己,若是他欢喜,穿什么又有何关系。
钟薏低头,衣摆上上勾勒的云母藤枝蔓盘桓,繁盛华丽,恍惚间好像都活了过来,顺着腰间蜿蜒其上,死死缠裹住她的胸口,勒紧她的喉咙。
她猛地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白皙的指尖颤抖,扯住领口,发出沙哑喘息。
赵长筠的问话仿佛一柄锋锐小刀,轻而易举划开被她苦心藏好的情绪,那些她拼命忽视,不愿深究的思绪顷刻间倾泻而出,汹涌得让她无处遁形。
“我真的高兴吗?”
这个问题像是她长期构筑的安稳世界中的一道不起眼的裂痕,却在不知何时越来越大,无声扩散。
她又想到那灵鸟与高士。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们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怎么会和那故事中的鸟儿一样?
可灵鸟呢,它曾经也以为自己和高士相知相惜,那些温柔的宠爱和喂养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事实是,它的世界只有笼中那一方天地。
她想到自己,心中陡然一颤。
她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他安排所有?
从什么时候起,很久没有做过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决定?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父母,朋友消失,一切喜怒哀乐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灵鸟羽翼久废,筋骨羸弱,无法翱翔天际,落得惨死结局。
她以为自己是沉溺其中的,心甘情愿只围着他一人,可如果真的如此,为何一句问题便让她喘不过气?
久不见面的好友一眼便发现她的异常,若是如此明显,卫昭有没有发现呢?
他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
钟薏心底本能地涌起抗拒,几乎想立刻否定这个想法。
卫昭待她极好宠她爱她,连每日吃了多少饭都要过问。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她耳边低语:
他说爱她,离不开她,日日要她无时无刻的陪伴,可他也没问过她——是否开心?是否做了自己想做的?是否还是从前那个钟薏?
还是说......他只是想要一个一直可以陪伴他的物件,不管是谁。
好像从慈和堂的那一夜开始,她答应与他在一起后,世界便越缩越小,过往被一点点剥离,最后生命里只有卫昭。
钟薏又想起他告诉她的,雀儿与梅树。
雀儿心甘情愿离不开梅树,可焉知,是那梅花香气过于热烈,所以给了它自己无法离开的错觉?
苏玉姝和赵长筠两个愣住,一左一右围在她身边。
亭外有宫女察觉到异样,立刻靠了上来,眉目冷肃,带着警惕:
“娘娘她们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如此?可需要请御医?”
红叶左看看右看看,状似无措地迎了上去:“赵小姐在说她们小时候的趣事,娘娘想到自己父母,一时难抑……”
宫女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亭中,探过身看钟薏脸色。
她喘息声渐歇,被苏小姐扶着轻声劝慰,气氛看似无甚异样。
短短两瞬,宫女已有决断,收回视线,淡淡道:“你去守着娘娘。”
“是。”红叶垂头。
亭内,钟薏已经缓过劲来,捧着苏玉姝给她倒的茶水,小口抿着。
她见钟薏她苍白唇色和周围环伺的婢女,品出一些不对劲来,仿佛真的如赵锦凤说的那般不甚如意:“薏儿,你......”
赵长筠抿着唇,鲜丽的眉眼拢下:“对不住,我不知你反应会如此之大......我说的并非有意,也没有怪你不找我们......”
“没事。”钟薏摇了摇头。
气氛一时安静。
苏玉姝沉默一瞬,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我还记得百花宴第一次见你,远远看着,就觉得你站在那儿,旁人都比不过你,”
“那时候你跟在钟夫人身后,步子不紧不慢,一点不怕人看。后来有人说难听的话,我也听见了,可你笑了笑,连头都懒得回。”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赵长筠一眼,“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又美又勇敢的人啊。”
苏玉姝手中微微用力,把自己手心的温度传过去,“薏儿,我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你,在我心中你没有变过。”
钟薏垂下眼睫,片刻又扯出笑,像是下定了决心:“谢谢你们......”
*
她一个人坐在亭中,直至卫昭回来。
宫人告诉他,她和那两个女人谈及父母,情绪反应有些大。
明明钟家人已经被自己赶去锦州了,怎么还能让她念念不忘?
可又听说她送走好友后,便独自坐在亭中,他心中一紧,匆匆结束事物后便来寻她。
脚步加快,踏在石砖上,发出轻响,她竟未曾察觉。
卫昭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薏薏,在想什么?”
钟薏回神,这才发现天边已经泛红,霞光流转,男人就在半跪在她脚边,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眉眼映衬得温柔沉静。
他看起来就是记忆中的模样,看她的眼神专注得仿佛眼里只放得下她一人。
她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他攥住,修长手掌贴住她的,掌心温热。
她挪开和他对视的目光,落在自己完全被他包裹住的手上,手掌紧贴,不留一丝缝隙。
卫昭察觉到她的抗拒,心中寒意更甚,语气依旧温和:“今日不高兴吗?可是她们两个惹了你?”
钟薏闭眼。
无力感袭上心头,一阵冲动让她不管不顾对他开口:
“你是不是又让人看着我?”
卫昭手指一顿,长眉皱起,又缓缓舒展,似是不解:“薏薏怎么会这么说?”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漆黑瞳孔深不见底,像是沉静无波的湖面,映着她此刻的怒气。
又是这样。
他永远是这种无辜的模样,轻描淡写赶走她所有疑虑,引得她心软。
可她这次不想被他牵着走了。
钟薏直视他:“那日卫婉宁在我面前说你有小妾一事,你便知晓得如此之快;我送走父母后,你也是突然出现;还有现在,她们刚走你就来了。
“简直像......我身边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跟你汇报一样。”
他眉眼沉了几分,嘴角却是弯起:“还有吗?”
“还有,”钟薏语气发冷,“我给父母写信说想吃娘做的桂花酥,第二日桌上便摆着一碟。”
“这个你如何解释?”
问题一句句冒出,接二连三砸向卫昭,压抑许久的疑问抛出,多日的郁结终于散去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卫昭,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话音落下,男人看着她的面色已经阴寒得快要出水。
她失忆后从未用如此口气跟他说过话,也从未如此质问过他,必定是那两个贱人给她吹了耳旁风。
片刻,他突然笑了。
嗓音漫不经心,甚至带了愉悦:“薏薏,你在生气吗?”
钟薏看到他的陡然的变化,一愣。
他为什么笑?
她以为,他会露出愧疚,会哄她,给她道歉求她原谅,或者找理由敷衍过去......
所有的猜想都不会是他现在这般,眼神熠熠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此时的怒气。
“你……”她呼吸发紧,嗓
音有些哑。
卫昭抬手,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贴住她的侧脸,语气温柔:“薏薏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点无奈叹息,仿佛是她自己在无理取闹:“我爱你,关心你,才想时时刻刻知道你的消息,难道有什么问题?”
“难道爱人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蛊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该时时刻刻关注你,难道还要像旁人,或者你的父母一样,对你置之不理?”
钟薏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不变,寒意渐渐爬上脊背。
第42章 “娘娘可是在吃什么药?……
他看着她,眼睫未曾眨动一下,直直地等着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