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彻底暗下,青溪小村依旧宁静如桃源。远处天际残留的红紫色霞光淌在门外溪河上,泛着波光。
她从出生便在这里,十四年如一日,每每看到这样的暮色,倚在门前,还是不自觉看进去。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她一惊,匆匆循声进去。
一推开门,便看到卫明站在台前,手中拎着一把菜刀,姿势生疏得让她心惊胆战。
钟薏现在更加肯定,他定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一时不察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连菜刀都没用过......
她看着他蹙着长眉,像是正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落下,下一刻终于下定决心,狠狠一砍——
“诶!你在做什么!”
她心头一跳,几步凑上去,顾不得和他拉开距离,伸手夺过手里的刀。
他似乎还虚弱着,手中力气松垮,随她掰开自己的手。
“我看你许久不来,天色又这么晚,”
他声音平静,垂眸盯着她,“我还需要休息。”
钟薏闻言一噎,才反应过来是在抱怨她来晚了。
她摸了摸鼻尖,心虚道:“抱歉......有个病人突然来了,一时把你忘了。”
她被他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忙卷起袖子,半截雪白手臂在房中仿佛在发光,她转身拢起案板上一片狼藉的菜:“你出去吧,我来就行。”
他目光移开。
钟薏说着,边上手推着他脊背,想把人推出去。手掌刚一碰上,触感紧实温热,她被烫到,又迅速收回手。
卫明出去,阿黄趁机溜进来和她讨食物。
算了算了,总归比大活人好。
*
钟薏很高兴,近日和卫明的关系一日比一日熟络起来。
他虽依旧寡言,可也不再那么抗拒她的接近,每次自己和他试探着搭话,他也会回应两句。
且意外的是,他和她见过的富家子弟秉性不同,随着身子慢慢恢复,便非要帮她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会......在这里呆着做甚?”
钟薏对上他一如既往的眼神,颇感头疼。
他不回答,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平日宽敞的厨房有他在也显得局促了不少。
拗不过他,她索性让他上山帮忙捡柴砍柴,她带着他去了一回,他便熟门熟路,后院带回的木柴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她甚至疑心,就算他明日就走,剩下的这些烧半年也烧不完。
这一日,钟薏在医馆中打杂,忽闻街上一阵阵马蹄声急促,门外一队官兵匆匆而过。
两个病人在堂内等她抓药,目送人远去,顺嘴开始聊天。
“你听说没,太子好像......死啦!”
另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兄台何出此言?”
“最近你没瞧见,上面到处找他,说是他外出失踪,都找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可我听说……分明找的是尸体!圣上龙体欠安......管不住他们,几个皇子斗得厉害......”
“死了也正常,剩者为王啊。”
“真是可惜了……我倒是觉得老四老五都不如老三,若是他赢了,肯定是个好皇帝……”
他们似乎意识到讨论话题的敏感,压下声音交头接耳。
钟薏把药材包起。
上京距离这里千万里,皇城更是远在天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与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她系上结带,想到卫明也是京城来的。
就是不知他是哪家的公子,上京官位茫茫,像他这样的应该很多吧......
她原本也不在意这些,可用晚膳时和他聊天,实在想不出别的话题,还是顺口跟他提了一嘴,感叹皇家水深。
卫昭放下碗,看她一眼:“你很关心这些?”
他语气浅淡,话里意味不明,钟薏愣住,低头拨弄碗里的饭米粒:“倒也不是......”
他突然开口:
“你救我,想要什么?”
钟薏被他
问得猝不及防,手指一顿。
这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他第一日便问过,当时她敷衍过去了,如今过了近一个月,他口中意味显然不是随便一问,像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她心中不安,总觉得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他有所企图,坐在椅子上,犹豫着没有开口。
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若是我做得到的必不会推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该报答。”
他语气笃定。
她闻言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无欲无求,嚅嗫着唇,半晌还是出口:“我......我想让你帮我找我娘。”
多年藏在心里的执念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她在我五岁时便离开了,我爹到死之前都还恨她,村里人也说她无情,但是我记得她对我有多好......”
在钟薏零散的记忆里,娘亲的手总是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给她念书教她识字,给她讲各种故事,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她走了之后,爹待她极好,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娘一般把她拉扯大,可她看着别的孩子出门时被母亲牵着,下雨时有母亲关心,还是会羡慕不已。
“她走时跟我说她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我想找到她,我就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娘已经走了快十年,钟薏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只盯着他靛蓝色的衣襟,脑中胡思乱想。
这件是她前几日去镇上买的,颜色衬得他很好看,可拿回来才发现尺寸小了些,袖口短了一截,包不住他手腕。她当时犹豫很久,还是咬牙买了,花了好大一笔银子......
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木桌上白烛跳动燃烧的声音。
她被这种可怕的寂静折磨得心慌意乱,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如此求人,热气蔓延到脸颊。
最近他们相处融洽,她甚至把他当成朋友一样看待,可现在她亲手撕开了这层友好和谐的假象。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思深沉?会不会以为救他回来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是有私心,可是她也不是那般只图利益之人......
她死死咬着唇,被脑中纷乱的猜想搅得快哭了出来,还是出口:“你若是......”
不愿的话就算了,她去寻别的法子,去托别人。
或者......她现在存了些银子,等钱攒够了,自己也能去找。只是天底下茫茫人海,她或许要找一辈子......
“好。”
“......诶?”她骤然抬起头,看他。
第52章 回忆2谁要跟你做朋友
“我说,可以。”
他深幽幽的眸子盯着她,“你没有别的要求吗?”
钟薏慌忙摇头,生怕他反悔:“不不不......你能答应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一扫方才的慌张不安,眼底亮得仿若盛满星光,往前挪了挪:“你从京中来......手底下定然有人吧?”
“我娘说过她想去京城看看,说不定她现在就在那......”
她满心欢喜,自己果真没看错他!
她真的太高兴了,快十年的执念终于迎来一线希望,她开心得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喊两声,或者在院子里跳一圈。
于是那个晚上她和他说了好多话。
从她小时候聊起,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随父行医的种种见闻,语调时而雀跃时而低落。
她又提到自己离开的娘,想到父母的那场争吵,心里难受得绞在一起,趴在桌上呜呜哭了出来。
太久没有倾诉,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斜而出,好在他一直听着,没有露出不耐,那目光安静得让人不自觉想要多说一些。
钟薏有些不好意思,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抱歉,让你听了这么久废话......”
犹豫了一下,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他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和她对视半刻,他眼眸微弯,才勾唇笑了:“好啊。”
这是钟薏第一次看他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五官如今被晃荡的烛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眉眼像是要化开一般。
她看得怔忪:“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直白。
可他笑意更深,眼底晕开的漩涡仿佛能把人吸入一般。
钟薏看入神了,再一眨眼。
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床上。房中静悄悄的,夜色深沉,衣服都还好端端地穿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句“你长得真好看”。
她真的这么说了吗!
啊啊啊!
可是!她也没说错吧!
仔细一想,她觉得这有什么,卫明肯定也愿意听别人夸他。
她每次被人夸漂亮都会高兴好一阵子呢!
一想到以后就有一个同住的朋友,未来还能帮她找她娘,她又快乐起来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这个小村里,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般,温吞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