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主君夫人,便是谢兆之和卢夫人,李缮的动作如果叫萧家知道,萧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谢家。
木兰:“可要写信回去,叫夫人提防一二?”
窈窈道:“不用,”她不能暴露李缮,却又说,“我是要写信,不过,是给郭夫人。”
从此时到真正事发,还有时间,她想让郭夫人兑现诺言,趁着洛阳未查,将卢夫人和谢姝,请到并州避难,至于父亲谢兆之……
方才一路上,窈窈晃神、脸色苍白,除了因死人的冲击,也因为她想到了家人,更想到了,她不可能保住所有人。
而她,从来不是会勉强自己以卵击石的性子。
不多时,她写完了送去郡守府的信,心中沉静,便摸了摸鸣竹,随手拨弄一番。
清澈的琴音,从指尖迸发出来,幽远的前奏切进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愁绪随着木叶延绵,若是细品,还带着一缕伤怀。注
李缮站在屋外听了片刻,才背着手迈进屋中,窈窈正好收势,指端离开了琴弦,她起身:“夫君。”
李缮拉了张胡床,踢掉鞋子坐下,问:“你刚刚弹的什么?”
窈窈:“《湘夫人》。”
李缮:“屈子的?”
窈窈有点惊讶:“是。”
李缮:“你不会以为,武夫就对屈子等一无所知吧。”
窈窈就是心里这么认为,也不能真这么说,不过她还没说什么,李缮又说:“你弹你的。”
郑嬷嬷几人早已识趣地退下,窈窈想起早前他牵着自己的手,心中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滋味。她跽坐,又弄起琴弦。
不多时,用过晚饭,天色暗了,新竹铺好了被子,便灭了几盏蜡烛。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西府同床,不过因前些日子在路上,窈窈也习惯了,她钻进被窝里,李缮也上来了。
他倒是没直接躺下,而是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也不说话,这么看着她。
窈窈忍着将自己缩进被子的冲动,缓缓地,看了李缮一眼。
李缮忽的低头。
高大的阴影朝自己袭来,窈窈赶紧闭上眼睛,心跳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似乎是嗅到了李缮的炽热气息,脸颊倏地发热。
然而,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李缮早就回到了原来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窈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
窈窈:“我、我有吗。”
她的尾音克制不住的微颤,其实,她和对着他犯倔时,和现在也差不远,就好像一边怂,一边拿出爪子挠他。
李缮目力好,虽然床帏之中光线暗淡,依然能看到她反复咬着唇,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水润润的,有些可怜。
他喉结缓缓往下沉,却压下那股躁动,他看向了别处,道:“我跟你讲个玩笑吧。”
窈窈睁大了眼睛:“嗯?”
李缮换了个姿势,平躺着,道:“最近不是快端午了么,景成十三年那年的端午,我和祖父在南边钱唐那一带驻扎。”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李祖父,窈窈赶紧撇下旁的情绪,乖乖竖起耳朵。
那几年,江南闹了叛乱,是因为二十年前旱灾就埋下的隐患,归根结底,是人们就算努力种地,饭也永远不够吃。
不过,对根深蒂固的世家们而言,食物并不稀缺,到了大型的节日,如端午、中秋和腊八,食物一筐筐是吃不完的。
李缮:“当时,萧家用黏米和板栗包了粽子,往江里扔,祭奠屈子。”
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冷笑了下,很快又说:“那时,我和祖父入伍没多久,每人每天两个粗面饼。我胃口大,祖父把他的饼分一半给我,我还是饿得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三岁的李缮,便是怎么吃都吃不饱,不过,他也并非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很快打上了世家洒的粽子的主意。
“我盯梢发现空隙,趁着没人留意,我与祖父偷偷换下世家的粽子,那时候,我一口气吃了四个,祖父吃了两个,还给辛植、杜鸣、王焕那些人带了好几个。”
“当然,我对屈子也心怀敬畏,吃完的粽叶和绳子,我就找柳絮包回去,重新放回萧家的船上。”
窈窈心想,这确实是李缮的行事风格。
李缮:“那日赛龙舟,等他们往江里丢粽子,就发现,粽子全都浮起来了,打捞回来一瞧,全是柳絮。”
窈窈心内一紧,问:“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李缮:“要是被发现,今日我躺的不是床,是棺材。”
窈窈不由轻轻笑了笑。
李缮低低笑了声:“好笑吧?”
窈窈“唔”了声,却不太明白李缮为什么要和自己说玩笑,突的,她心内生出一个有点荒唐的想法,难道李缮因为早上她惊吓的事,在安抚她?
她心内正疑惑,就听李缮声音低沉:“端午又要来了,我只是送萧家人去见见屈子,替我给当年的柳絮粽子道歉。”
窈窈:“……”
见窈窈沉默,李缮突的问:“你还怕吗?”
窈窈:“……”
本来已经不怕了,现在又怕了。
第27章 舌尖不太熟练
……
临近卯时,李缮起身,他看向左手边,窈窈裹着被子,老老实实蜷成一小团,她向来睡得香甜安稳,只是今日,眉间微微隆起。
李缮看了会儿。
他从来不需婢子服侍,穿衣洗漱完毕,朝衙署过去,此时天蒙蒙亮,他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杜鸣道:“将军请查阅。”
那是窈窈写给郭夫人的信,昨晚李缮在桌上瞟了一眼,无非是窈窈请教养琴,其余的,李缮也没有细看。
他没有再拆开那封信,直接说:“发出去吧。”
…
窈窈起床后,脸色是不太好。
她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一开始,她一直在包粽子,好不容易粽子都包好了,丢到江里,粽子竟然一个个浮起来,没等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粽子一翻,就成了一具一具尸体。
当即就把她吓醒了,抱着被子,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郑嬷嬷递给她香片茶,窈窈深吸一口气,把诡异的梦境从脑海里赶跑,她捧着茶,问:“给郭夫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么?”
郑嬷嬷:“我刚要说这个,一刻钟前,郡守府送来请帖,郭夫人请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去清隐寺礼佛。”
前有李缮灭道佛,郭夫人是等风头过去,才邀请的。
窈窈挑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裙裾,挽好头发,就去找钱夫人。
钱夫人拿着请帖纠结,李缮主张灭道佛,从前也叫她不必要再去道观佛寺,所以收到请帖时,她第一时候想拒绝。
不过,李望却认为可以去,甚至是应该去,那里头门道,听得钱夫人稀里糊涂。
所以一见窈窈,钱夫人难掩疑惑,问:“你公爹叫我们得去,说什么她们好受点,这又是什么道理?”
窈窈想了想,道:“母亲,这就好比李阿婶摔坏了母亲一个花瓶,母亲大抵会罚李阿婶月银,对么。”
钱夫人:
“那是,笨手笨脚的怎么能行。”
窈窈:“但罚过李阿婶后,母亲念多年情谊,不舍李阿婶天天在眼前畏手畏脚,就找个机会给李阿婶一贯钱,李阿婶也就能放心了。”
“烧道观佛寺后,咱们赴郭夫人的约,也是这个道理。”
钱夫人明白了,这就是老话常说的打个巴掌再给颗枣嘛,她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只是从前,她敢这么问洛阳中的妇人,大抵会得到一个嘲笑的神情。
窈窈倒是神色如常,跟她解释了。
钱夫人心内忽的一顿,不过,嘴上还是坚持:“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行了,咱们这就去了。”
窈窈笑了笑,没揭穿婆母的嘴硬,她心里有底,郭夫人之邀与她的信有关系,此次定是找机会,商议邀约谢姝和卢夫人的细节。
清隐寺离上党不算远,和以前窈窈、钱夫人来过的天阳观不同,清隐寺略显窄小破旧,寺门还有剥落的漆,来往僧人衣着简单朴素,想来在李缮灭道佛前,这寺庙就不是浮夸的风气。
郭夫人领着一个女子,站在寺庙大门前的石阶,她朝李家马车走来,那女子缀在后面,慢慢走来。
钱夫人下了马车:“你不会等很久了吧?”
郭夫人:“怎会!”她没把话掉地上,与钱夫人寒暄,又将身侧的姑娘介绍给钱夫人和窈窈:“这位是我家侄女,闺名华阴。”
赵华阴眉眼秀美,五官端正,她上着花鸟纹对襟,下着襦裙,臂间挂着一条鹅黄披帛,梳着少女发髻,还未成婚。
她目光淡淡略过钱夫人,带着点轻蔑,却径直朝窈窈行礼:“夫人、少夫人。”
窈窈见钱夫人不查,没好说什么。
一行人步入寺庙,礼佛插香后,窈窈还和郭夫人说了会儿养琴之道,听得钱夫人眼皮差点睁不开。
午饭是在厢房吃的斋饭,钱夫人一边往嘴里塞软烂的炖蚕豆,一边想念猪蹄。
她几次想放下碗筷,不过看窈窈还在吃,便多夹了几筷,不知不觉间,这桌子寡淡的斋饭还真吃完了。
钱夫人纳罕,原来人生得美,还可以下饭呐。
窈窈放下碗筷,拿着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唇角,她要去见郭夫人,没打算瞒着钱夫人,说:“母亲,郭夫人为谢家的事,找我有话,我想……”
果然,钱夫人十分好说话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窈窈道了声是,便带着新竹,一道去了郭夫人的厢房。
二人厢房只隔着几步路,窈窈走到郭夫人厢房外,听到郭夫人在说赵华阴:“……她是刺史夫人,就算身份不正,那也是刺史夫人。还好她没看出你摆着脸色,否则你以为……”
郭夫人的婢子敲了下门:“夫人,谢夫人来了。”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窈窈只做没听到什么,朝那婢子笑了笑。不一会儿,赵华阴先出了门,她脸色不好,对着窈窈浅一福身,疾步离开。
婢子:“少夫人,请进。”
郭夫人屋中烧着凝神香,她面容有些疲惫,对窈窈展露笑颜:“我侄女儿不懂事,今日,我训过了,还望……”
窈窈弯着唇角,笑了笑:“夫人客气,我本也没打算在婆母跟前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