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咳,将军,伤口结痂了……不用包扎了。”
李缮示意他:“没看到这里还有血珠吗?贴个止血药!”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缮站起身,就看刘武进门,手里拿着一罐膏药,道:“将军,少夫人得知后,给了小的这膏药。”
李缮缓缓坐了回去。
他蓦地想起很久之前,他受伤后,她还会亲手给他抹润肤膏,那时灯影幢幢,月色正好。而如今,她只是遣人拿个膏药。
刘武看着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福至心灵,道:“对了,少夫人是亲自将膏药送到这的,不过她说不叨扰将军,就走……”
话还没说完,只看李缮双目一抬,眼底倏地露出几点光华,也不管他那快愈合的伤口了,迅速套好衣裳,已朝门外奔去。
军医手上提着一张刚敷好的膏药,问刘武:“你要用吗?”
刘武拿起从李府拿的膏药:“我有药。”
…
马车才悠悠走了一小段路,钱夫人看了窈窈一眼,道:“那刘武说的话,能信吗?不严重真有必要跟咱们说啊?”
窈窈想了想,说:“若是真严重,夫君或许不会跟我们说。”
何况校场里,到处是李缮亲兵,他又是将帅之才,力能扛鼎,再如何,也不会真的受重伤的。
正说着,马车突的停下,外头传来李缮问郑嬷嬷的话:“你家夫人可在?”
钱夫人赶紧撩开帘子,见李缮全须全尾的,心里石头落地,大声道:“恁个叫受伤了?这不好好的嘛,干啥子吓人哦!你要怕没伤,让你爹揍几下!”
李缮:“……”
窈窈是坐在里侧的,听着钱夫人数落李缮,也稍稍打量他,他应是疾奔而来的,胸口微微起伏,眉目浓墨般,突然与他视线相对,叫她心神一颤。
不过,他身上其余地方不见血,果真如刘武所说。
她松懈了心神,那就好。
说完了,钱夫人也不给李缮说话的机会,帘布一合,直接说:“我们去看花了,你进去吧!”
李缮便也瞧不见车里了。他站在衙署外的长街上,凝望着马车渐渐驶远。
……
车走远了之后,钱夫人才回过神,想起了一件事。
今早上,李望也是很早起来了,当时钱夫人正睡着呢,李望给了钱夫人一张纸,说是李缮的东西,要给窈窈。
钱夫人当时怕忘了,让他放她衣裳的袖袋里,没成想,真的忘了。
却说,原来是李缮和媳妇吵架,这两日鸡没打鸣就去衙署,搞得李望作为一州之长官,为表率也不得不早去,这又不是战时,真是瞎折腾。
最重要的是,李望自己又没有和媳妇吵架,凭什么被连累,于是,他难得做出这个决定。
而眼下,钱夫人到处找了找,终于摸到那张纸,递给窈窈。
窈窈本来有些出神,面前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她疑惑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你先看看。”
窈窈翻开纸,只看上头,字迹十分狂乱,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是写着一首打油诗:[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心中何所意,不与女人气!]
钱夫人也看了纸,问窈窈:“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窈窈:“虽说有心对准韵脚,不过,整体牵强,不知文中的女子做了什么,被编进诗里。”
钱夫人:“咳咳咳,你夫君写的。”
窈窈:“……”原来这个“女人”是她自己啊。
钱夫人再迟钝的脑子,也明白了,想来李缮又惹怒了窈窈,李望才会托她给李缮的东西,李缮也才会莫名说自己受伤了,把人骗过来。
她看着窈窈姣好的容颜,说:“李阿婶跟我说过,你夫妻吵架,我是长辈,最好别干涉。”
窈窈:“母亲……”
钱夫人大叹口气:“不过你唤我一声母亲,我有些事得跟你说:狸郎虽然爱读书,但从不作诗,这或许还真是他第一首诗。”
窈窈垂下脑袋,等着听钱夫人训她。
这个世道,哪有女子一直与丈夫置气的,当初姐姐谢姝和薛屏闹,谢姝也成了千夫所指,连卢夫人也无法,只能劝谢姝大度。
窈窈刚在心中斟酌措辞,以应对钱夫人的指责,然而,钱夫人道:“可见你夫君大抵有点疯魔了。”
窈窈抬眼,有些诧异地看着钱夫人。
钱夫人被她圆溜溜的漂亮眼眸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清清嗓子,说:“如果他做错什么,你就打他,骂他,你是个金贵的人儿,顶好的性子,没得和他生闷气。”
她摸摸鼻子,问窈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窈窈蓦地弯了弯唇角,道:“没有,母亲所言,极是。”
她只是没想到,钱夫人会这么说,她又是个不擅长伪装、扯谎的,所以这话,是极为真诚。
这一点上,李缮是像她的。
窈窈捻着手中纸张,眼圈微微一红,她微微松口气,突的有些,想和李缮说些什么。
只是马车往驿站去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忙,她收起纸张,重将心思放到花卉上。
待得忙完,西边残阳铺匀天边,半空一轮淡淡的月,窈窈和郑嬷嬷一同朝西府走去。
郑嬷嬷怕窈窈累着,道:“菊花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夫人亲力亲为了。”
窈窈:“无妨,我觉得还好。”
在李府内走动忙碌,相对来说,竟比在谢家还惬意,或许是因为人口太简单,事情也变得简单多了。
两人到了西府外墙,就听到一阵铁器“嚓嚓”声,正疑惑是什么声,只看西府院子里头,放着两缸的水,李缮坐在廊下,一身窄袖武袍束着护腕,大手握着一把剑身略有些赤色的剑,正压在石上磨着。
窈窈:“夫君这是?”
李缮抬头,看向窈窈:“开刃。”
窈窈点点头,她先进了屋内,打开靠榻的窗,李缮就在外头几步开外,她看着他将剑放到水里洗,黄昏下,剑器闪烁着点点寒光。
他指端抚着剑尖,正在检查,又开始磨剑,整个院子似乎安静到只有剑石磨擦的声音。
天快黑了,新竹进屋点了蜡烛,问窈窈:“夫人可要摆饭?”
窈窈想了想:“等等。”
她拿出那张纸,对着烛光瞧着,她念了出来:“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
她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也不大。
然而下一刻,李缮已经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在窗外,长手一伸要抽走窈窈手里的纸张,窈窈有多防备,竟成功躲开了。
李缮目光明亮,颇有些恶里恶气:“这东西你哪来的?”
窈窈与他四目相对,倒也不避,她慢慢折起纸张,只说:“不知道。”
本来她想的是,李缮从门口进来的时间,足够她藏起纸张,结果,他竟一手攀着窗框,翻进了屋内!
窈窈都叫他的悖逆吓了一跳,往旁边坐了坐,新竹见状也赶紧退下掩上门。
李缮踢掉了鞋子,捞起踏上的案几放地上,结结实实地挤占着窈窈身侧的位置,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远。
他却不着急抢纸了,低头去看她,目光灼灼,问:“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窈窈拿着那张纸,遮住了鼻子嘴唇,只露出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目,她缓缓眨了眨眼,道:“那,那我真说了?”
李缮:“说吧。你什么都可以说。”
窈窈语气轻缓:“能看出笔者实实在在的,厌恶他口中的‘女人’……”
李缮眉头一竖,又怒又冤:“造谣!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他急急忙抽走那张隔着两人的纸张,去亲她的嘴,窈窈也没躲,叫他按到了怀中。
这一刻,李缮心头积攒了几日的情绪,如山火骤急燎原,地崩山摧,心弦大震,他喟叹一声,含着她的唇,用力吮了吮,才缓缓松开。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一声,她一声,此起彼伏,节奏又亲近了。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轻轻地,摸了下他的手臂,因为给剑开刃,他
的袖子高高捋着,手臂上有一道线似的痂。
他今天确实受伤了。
她低声问:“疼吗?”
李缮:“疼。”
窈窈挑起眼尾,斜睨他一眼,看得李缮真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她合该这么看他,而不是面上温温柔柔,该应的话都应,实则冷淡疏离。
他喉结轻动,目光将她紧紧纳入眼底,道:“窈窈,那日有些话,是我又说过线了。”
这两日,窈窈早有预感他要和自己道歉,然而李缮接下来的话,确实让她有些诧然。
他道:“我对世家为何有心结,或许你听说过,我祖父是被世家子弟害死的。”
他第一次和她谈及他祖父的死因,窈窈不由放轻了呼吸。
李缮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子弟锦衣玉食,载歌载舞,挥霍无度,而祖父毕生勤俭,苦学剑法,他之所愿,是死在战场,报效国家。”
“可是,祖父他最后重病不愈,死的时候,怕尸体腐败在军中传染疫病,他们把他丢去乱葬岗。后来,我终于回去找他,他尸首不齐,衣衫褴褛,到最后,连一副衣冠冢都凑不齐。”
“每每思及此,我心中就有滔天的恨。”
李祖父在乱葬岗的样子,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后几个字,他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浑身气息也有点焦躁。
窈窈望着这样的李缮,有点恍然,从前,纵然她知道他恨,又能有几分理解?他所经历,着实非她能想象。
她轻轻抚了抚他紧攥的拳头。
李缮回过神,眉头微微松开,道:“所以,我当时气上头了,觉得道不同,你就是会为世家说话。”
“我如今同你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开脱,而是,我想和你聊聊,我恨世家的根源。”
所谓道歉,不过是表面,他的剖白,却向窈窈展示他内心最深处的一角。
他看她愣住,忍不住用手捏捏她柔嫩的脸颊,道:“这就是我脾气不好的原因之一,你呢?”
窈窈困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