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阳光彻底出来之前,天地笼罩一层蓝幕,那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天,十四、五岁的李缮起得很早,捋起袖子劈柴。
火兵王焕砸吧砸吧,道:“你替我干再多活,我也没多余的吃的给你!”
李缮哼笑:“我就爱
干活。”
一刀刀砍下去,少年的手臂上,鼓起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狭长的眼底,那些柴禾,也变成敌人一个个部位。
看他如此专注,王焕暗自摇头。
军务官前不久才骂过李缮,说他个子长太快,不过一年,鞋子不够穿,裤子也短了一大截。
当然,短短一年,李缮也从最基层的步兵,变成骑兵。
原先他使剑就很好,现在更是各种武器轻易上手,何将军对他青眼有加,常说此子是将帅之才。不过没人太当真。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爬上去?
像出身末等世家的何将军,能到五品牙门将,是娶了萧家女才有的机遇。
劈完柴,李缮擦擦额上的汗,问王焕:“今日的柴,多了一些。”
王焕:“哦,何将军吩咐了,今日有谢家来客,要做几个大菜。”
他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焖好的鸡蛋,丢给他。
少年一喜,眉眼飞扬,道:“谢谢王哥!”
他不怕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吃,偶尔吃下一块碎鸡蛋皮,也直接嚼了。
另一个鸡蛋,李缮妥善保管在袖子里,等着给祖父。
李祖父年纪大了,但他擅长在野外寻找吃的,能在各种恶劣环境里生存下来,带回前方战报,就成了军中斥候。
前两日,他们在此地埋锅造饭,李祖父几人出去刺探敌情,还没回来。
不多时,谢家的将领到了。
这一年,谢翡二十一,青年有为,连续打了十九场胜仗,军中称他银枪将军,风头无两。
只是,他来是要借萧家的东风,他的连胜十九场里,前几场胜仗是他实打实赢下来的,但越到后面,谢家越怕他输。
谢家长辈想让他连胜凑满二十场,回到洛阳凭军功做高官,最稳妥的,就是去指挥必胜局。
比如现在,流寇已苟延残喘,此战萧家必胜。
这做法在大亓世家中比比皆是,旁的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还得家族搭通天云梯,谢翡有点真才实学,难免心高气傲。
彼时,萧、谢面和心不和。
何将军接到的上峰的信,要挫挫谢翡锐气,他思来想去,把李缮叫来,道:“谢翡擅枪,我记得你的枪,用得越来越好了。”
李缮:“是。”
何将军:“等等你与谢翡比试,你若赢了,我封你为郎将!”
李缮面色一喜,迅速沉淀下情绪。
若能从骑兵到郎将,则是从白身到官身,他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
很快,何将军跟谢翡提比试,两军将士比试很常见,谢翡欣然应下。
谢翡至比武台上,只看一身量瘦长的少年,手握长枪登台。
谢翡带来的部曲,对何将军道:“何将军,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吧?还是说,你们萧家军里,就只有这样的长枪。手了?”
何将军笑而不语。
被轻视,李缮并不恼,只是抱拳报名号:“我名李缮,前来请教谢将军。”
谢翡打量着李缮,只觉此人虽年轻,却气度斐然,他道:“可是河西李氏?”
这回,萧家军窃窃地笑。
李缮疑惑:“什么河西?我从前住在以河之南。”
谢翡这才明白,他错把一寒门草芥当成世家子弟,心中恼火。
铜锣响,比试开始,谢翡本来只想用三招挑落李缮的枪,然而没想到,一一被李缮挡下。
他收了轻视,认真打起来,周围看客本来也没多留心,但看李缮竟能和谢翡打得有来有回,皆惊讶。
渐渐的,场上没了谈话声,成了呐喊呼号声。
结果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翡的枪被挑落,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银枪将军居然败给区区无名小卒?
“他叫什么?李缮?”
“……”
何将军站起身拊掌:“好!”
众人鼓掌,只不过,萧家军欢喜,谢家军发愁,本是来增名气的,如今萧家麾下一个小兵,都能赢了他们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比武场上陷入尴尬时,斥候传来重要消息,敌军在西南二十七里处扎营。
何将军当即笑着对谢翡道:“小谢将军今日才刚比试一场,不若先休息休息,来日再战。”
这是摆明了,不让谢翡借战功,谢翡一行容色莫辨,谢翡更是大为光火。
李缮不察,他只要赢了就行了,便被封八品武官郎将,带十二人受命追击敌军,大显本领,速战速决。
不多时,敌军被剿灭,李祖父也因传讯有功,得到不少赏赐。
看着金银酒肉,李缮十分兴奋,没忘了那枚鸡蛋,赶紧给了祖父。
它有些被压坏了,蛋壳皲裂,祖父粗糙的指尖,剥开了蛋壳。
李缮十分得意:“什么银枪将军,也不过如此!”
李祖父将鸡蛋给了李缮,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世家利益相互交织,你莫要和他们强碰。”
李缮重重嚼着鸡蛋,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很不爽。
这时候,他还没读到史记《陈涉世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已有体会。
当晚,是庆功宴。
李家祖孙在这场仗里,都夺得了军功,尤其是李缮,昔日战友都来灌他酒,他倒也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
李祖父劝了几句,看他高兴,就算了。
然而,待宴席快散时,有小卒把祖孙二人叫走,说是去鹿台受赏。
普通军士和高门的庆功宴,不在同一处地方,突然被叫去那鹿台,其余士兵无不羡慕,李缮也难掩兴奋,双目炯炯。
只李祖父似有预料,叹了几声。
…
那筵席上,将领们怀抱女人,推杯换盏,舞姬身姿曼妙,香气扑鼻,吃的用的,都是李缮从前接触不到的。
李缮坐下后,已无多新奇,只余不适。
舞姬旋着舞步到他身边,就要倚进他怀里,李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起身避开舞姬。
场上将领们皆笑出声,一个周家子弟起身,大笑:“我听说,李二从前是杂耍卖艺的,李缮,你避什么呢?”
“今日立功的李家祖孙,身份竟如此卑贱?”
李缮面色青青紫紫,在太。宗时候,李家曾祖是铁匠,后来六王之乱,民不聊生,李祖父为谋生,去各大豪奢之家跳剑舞助兴,拿点酒钱。
到他们口中,就成杂耍卖艺的。
而座上,谢翡一边吃酒,一边大笑,十分畅快。
突的,吕家子弟道:“既是杂耍世家,正好李二你立了功,来,跳点杂戏看看。”
李缮几乎就要暴起,李祖父却按住他,语重心长且低声:“世家不想让你好过,能如何?只有忍。”
“阿缮,忍字头上一把刀。”
“况且,于我而言,只要我心不低贱,他们就贬低不了我。”
……
后来,李缮有些不记得,他是怎么看着从来睿智的祖父,一一迎合世家子的要求,去做那些杂戏,逗乐他们。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寸前的铜樽,额角狂跳,目眦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们尽了兴,突的,有人进言:“听说李缮会剑法。那就舞个剑看看吧!”
李缮着实擅长剑,不管是剑术,还是剑舞,但他做不到跳剑舞去取悦他们,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剑,若不是拿来杀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这意思,就是场上世家子弟,他无一看在眼里。
此子气傲,众人刚要怒,李祖父忙说:“小子的剑术,都是老汉所教,诸君若想看剑舞,老汉亦会剑舞。”
这时候,何将军身边的小吏,前来在谢翡耳侧
说了句什么,何昶将军到底重视李缮之才,来救场了。
李缮赶紧看着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摇头,谢翡风头正盛,何将军就算受令煞煞他,却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缮紧紧握住拳头。
谢翡也笑了下,语气缓和了点:“无妨,我也不想看剑舞了,看看别的吧。”
高门子弟们被李缮忤逆,正纳闷着,谢翡一提,众人附和,立刻有人说:“杂戏里有一样,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时期,军队展示的一项体能,后来到民间,演化成一种街头的杂戏,如今军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娱乐军士。
李祖父从前也略有涉猎,道:“好,请上大石。”
只是这般难免太戏弄于人,李缮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祖父这一生,是想杀敌立功的,他已经眼睁睁看了这么久,实是忍无可忍,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
他宁可起身,跳剑舞。
一旁,本是在给世家子弟赔笑的李祖父,大手却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对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所以,他们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