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李缮恨自己无力,他一一看着那些坐在高处的世家子弟的嘴脸,刻入了脑中。
不多时,两个军士挑来了一块大石,祖父面色微变,但沉住面色,而李缮此时被怒火蒙蔽,并没发现。
祖父脱下外衣,露出布满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来!”
在纷乱的欢呼笑声中,“砰砰”两声,李祖父面色涨得通红,双目好像都要凸出来了,李缮隐隐觉察不对,便眼睁睁看着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两半。
“好!”
“不错,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喝彩着,祖父试着起身,但险些摔倒,李缮再顾不得别的,冲过去扶住他,一摸周围大石的碎屑,他骇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没有用假大石,而是从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块真的山石回来。
祖父却扶着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里,仿佛有一块锈蚀的铁秤砣,重重压在窈窈心口,她看着李缮,李缮已经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这事,我果然还是生气。”
窈窈:“你应该气的。”
李缮睁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红,还有点潮湿。
窈窈眨了眨眼,她轻声问:“然后呢……祖父,就是这次去世的么?”
“嗯,”李缮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营帐,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着他去找军医。”
李祖父最后的日子,不是两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断了,一直在吐血,李缮求了很多军医,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声提醒:“没救了,再折腾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
听到这句,李缮站在营帐外,许久没动。那大石是谁换的,他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他们命贱。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头:“父亲,是儿子不孝!”
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麻木下,是压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转而,重重握住李缮的手,他发现了少年眼底,藏着不惧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阿缮,你发誓。”
“今日开始,你得听你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垂着头,语气颤抖:“今日开始……我听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真肯发誓,李望还有些惊讶,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觉出一点点的陌生,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
祖父看李缮,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又说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够了。”
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军中规定,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军中的,为防止疫病,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尸体丢去乱葬岗。
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斥候常在野外探路,更有可能死于怪疾,马虎不得。”
所以,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都没留下。
……
李缮:“后来,胡人一路南下,越打越勇,上党城破。”
十七岁的李缮,已是少将军,萧家既用他,又防他,命他假意迷路,等上党被屠,胡人南下攻打洛阳,他再去劫上党。
到时,萧家大部分军队,再从江南北上,救洛阳。
一来,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迅速掌控洛阳,二来,造成这一切的谢家,当满门抄斩,减了一个世家分羹。
萧家以为,以李缮对谢家的恨,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当时的李缮,确实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个人恩怨,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他做不到。
他抗令了。
……
窈窈突的反应过来,六年前,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挡住胡人,谢翡罪责减轻,她作为谢家人,定也遭连累。
以谢家的家教,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
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
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见窈窈目中恍然,他轻捏捏她面颊,嗤笑道:“就该你是我媳妇,天注定的。”
窈窈:“嗯?”
李缮:“不然六年前,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
因这种种旧事,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此时又听他讲天命,真真是十足的自傲。
她不由眉宇舒展,心神松弛,也没多想,浅笑道:“可是最开始娶我,你很不情愿呀。”
李缮:“……”
第54章 不是菩萨保佑
窈窈话音刚落,就看李缮就眯起眼睛,脸色刷刷垮下来。
她暗道不好,赶紧闭嘴,又睖着眼眸,呆呆看了李缮一会儿,才想起赶紧也把眼睛闭上。
李缮单手捏住她双颊:“谢窈窈,你说清楚,我很不情愿吗,有多不情愿?”
窈窈几乎都能听到他咬后槽牙的声音,脑海回想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说呢,他比智郎吃菘菜还不愿。
她当然不好这么回李缮,让他知道自己暗暗把他和狗比,他肯定要气个半死。
只是,李缮不让她安然假睡,他指头去扒拉她眼睑:“你起来。”
窈窈:“哎!”
她赶紧躲开他的手指,李缮作势用半边身子压着她:“不准不理我。我哪有‘很不情愿’,顶多就是‘不情愿’。”
没有“很”。
窈窈:“……”
她算是明白了,翻旧账第一名必定是他,不给翻旧账也是他。
她倒也存心不说话了,偏偏李缮力气大,捉弄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的事,窈窈又躲又笑,终于他停手时,她眼眸水润,气喘吁吁。
女子身上桂花香一阵阵的,李缮环抱着她,道:“跟你说了这些事,有种很……”
窈窈:“嗯?”
李缮:“轻的感觉。”
当然,仇恨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削减的,过去那一幕幕,他如今回忆起来,都恍若眼前,即使那些世家子弟,因为他的蓄意报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还不够。
那是一股但凡燃起,就浇不灭的火,就算再过十年,他还是会恨。
但是,将这桩用恨意燃烧后的灰烬埋起来的旧事,和窈窈娓娓道尽时,就像在冬季空中无序飘舞的尘埃,突的受如酥春雨滋润,落到地上,踏实了。
有一只手,托起他漂浮不定的、浮躁的心。
她弯起眉眼,软和地笑了笑。
李缮俯身,亲着她眼睑,他的吻是少见的柔和,揽抱着她的胸膛宽而暖,心跳也十分有力平和,窈窈眼皮渐重,一团柔和的困意裹住她。
“咚”“咚”“咚”……
梦如泛黄的旧纸张,哗啦啦翻开——
战鼓声在耳中炸起,狼烟之中,上党城门一遍遍被攻城木撞击,血溅城墙,儿郎们用肉身抵在城门口,漆油木城门却越来越松动。
有人在问:“门要破了啊!谢将军在哪?在哪啊!”
谢翡在哪?
在城破之前,他就提前同洛阳报信,带着少数亲信,逃了。
谢家书房,谢兆之刚收到消息,怒而将手中密信拍到桌上:“他怎么如此懦弱!这可是会灭族的大祸!”
谢家族老:“那让他战死在上党?他是族中几十年来难得的将才,一定要保下来!”
后宅屋中碧纱橱,郑嬷嬷抱着窈窈,一遍又一遍地拍抚她的后背。
窈窈这一年十一,她还没长开,脸颊还带着点稚嫩,眉眼却已能看出将来的美好。此刻,她面色苍白,呢喃:“嬷嬷,城破了,会被……屠城的。”
屠城。
白刀子红刀子,屋外光影绰约,一个老妪牢牢拽住孙子的手:“你阿祖死了,你爹也已经死了!你别出去,快躲起来吧!”
孙子跪下磕头:“姥姥,孙儿不孝。”
遂背着菜刀出去。
老妪痛不欲生,在外头嘈杂的声音之中,拿水井绳挂房梁,搬了个板凳站上去,套上脖子,却在下一刻,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少年李缮坐在马背上,驭马狂奔,身后绣着“萧”氏大纛缓缓倒下,换成一面临时旗帜,上面用炭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范占先身穿布衣,浑身狼狈,他也是城破时,以肉身挡城的一人。他看着城边胡人的尸体,再看单骑冲入胡军的李缮。
他身旁,辛植和杜鸣,正在清理胡虏,范占先拉住辛植袖子:“敢问,你们将军是谁?”
辛植:“李缮!”
——“李缮?”谢家书房中,谢兆之撑着脑袋,“这位是什么人?”
谢家子侄:“未曾听闻,当不是河西李氏。不过他救下上党,此祸便不及家里,也能保下五叔了。”
彼时谢翡还未坦诚与李缮旧怨,谢兆之自是从未听闻过李缮名讳,难免轻蔑,道:“寒门?那是守不住上党的。”
而卢夫人心情欢喜,对王嬷嬷说:“胡人被打退,咱家总归不必提心吊胆了。天菩萨保佑。”
窈窈在窗外听到了,松口气,那座城,应该还是有人活下来了。
不是菩萨保佑,是有人救了上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