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冷静下来,道:“备马。”
……
…
这一夜,那么漫长,南郑家家户户,都发出低声哭泣,他们听说了,李缮要屠城。
有人想要求生逃走,但是很快被守着的李家军逮到,扔回城内。
李缮在军医大帐里,看着辛植。
军医道:“副将发热了,就看能不能挺过去,若不能……”
军医不敢说了,因为李缮的脸色黑得可以滴墨汁,他握了握辛植的手掌,低声道:“别死。”
辛植惨白着脸紧闭眼睛,没有回应。
李缮离开军医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范占先头上绑着透血的绷带,与一众幕僚,正在门口等他:“将军!”
李缮略过他们,径直走到帐内。
他大马金刀,端坐在屋中,一手撑着太阳穴,合上眼眸。
很累,他多久没睡了?三天,还是四天?但是不困,一闭上眼,他就看到了辛植浑身是血,看到了悬崖边的痕迹。
也看到了跪在祖父尸体身边,麻木的自己。
当时他的身边,其实有辛植、杜鸣,大家都是少年模样,辛植几次想开口劝他节哀,但都被杜鸣拦下。
那一年祖父死得那天,李缮躺在营帐,没有去领口粮。
因为祖父死了,再没有人能掰半个饼给他,父亲还在因祖父的死奔忙,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连留下祖父的衣物,都做不到。
杜鸣却掰了半个饼,放在他身边。
李缮愣了愣,辛植在旁边咽口水:“李哥要是不吃,那,那小的吃啦?”
这个画面,也逐渐模糊了。
李缮一手死死按着太阳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说着——如果没有轻信世家,就算李敬籍是诚心联姻,他也不信,那就不会有现在。
不会让辛植差点送命,让杜鸣……死无全尸。
李缮的呼吸骤地发重。
这一夜,也那么短。这么一会儿,天就亮了,晨曦照在城墙上还没干涸的血,整座南郑,陷入深深的压抑之中。
李缮睁眼,看着阳光,他道:“来人,传令。”
“屠城!”
营帐内,范占先顾不得了,冲进来率先跪下:“将军,不可啊!南郑百姓有恨,也是被奸人误导,况且南郑足有五万人口,若屠城了,益州定会派兵围剿我们!”
李缮嗤嗤笑着,他声音冷淡,道:“先生,杀了这五万人,也不能平我的怒火。”
范占先从他被恨意蒙蔽的双眼里,看到一丝杀意。
李缮需要的只是个谋士,而不是管他的人,他再劝下去,李缮真的会对自己动杀心。
但他也说过,自己会死谏,范占先不怕死,他更怕当年那个抗命闯进上党救民的少年,去屠了一座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低头,叩首:“请将军赐死。”
李缮挥挥手,让人把范占先拉下去:“范先生累了,让他好好歇息。”
依然没有收回成命。
范占先心生绝望。
李缮转过身,盯着营帐墙壁挂着的弓箭,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来扰我。”
话音刚落,“哗”的一声,是帘布又被撩起,外头吹来一阵风,李缮侧眸,厉声道:“我说过谁也别……”
他话语未完,忽的卡在喉咙里。
他深黑的瞳孔里,映照着扶着腰肢的倩影,窈窈身着一身湖绿孔雀纹云锦大袖襦衫,腰系月白卷云纹蔽膝,腹部凸起来。
她身后带着一缕暖色的清辉,眼中清澈明亮,面容娇艳,乌发梳成流苏髻,斜插累丝金步摇,初阳照在步摇上,轻轻一闪,亮得李缮不由眯起眼。
他控制不住脚步,赶紧走近了瞧她,抚摸她微凉的面颊:“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窈窈拿下他抚自己的手。
直到此时,李缮才发觉他手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他浑身脏兮兮的,三日没洗过身子,口很干,嘴唇皲裂,肚子也饿得不行……
知觉一点点回到他大脑,他放下手,忽的也想起,谢姝也死了。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看地上,只道:“你怎么过来的?要吃东西么?”
窈窈缓缓摇头。
她抬起手,李缮这才发觉,她一只手,拿着一柄素剑。
窈窈将剑,架在他脖颈上。
李缮骤地怔住。
窈窈眉眼柔和,目光闪烁,但是她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微微发颤:“夫君,这把剑,不是惊鸿。”
“敢问夫君,我还能在你犯浑的时候,给你一剑么?”
李缮喉咙骤升骤落,他眼圈蓦地通红,微微低头,逼近那铁剑,剑身在他脖颈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丝。
窈窈持剑的手在发抖,但是没有后退。
李缮:“窈窈,杜鸣死了,辛植重伤,我怎能不恨。”
窈窈难忍轻哽:“我夫君,是大丈夫,是救民于水火的大丈夫,而不是,陷民于水火之中的屠夫。”
她一字一句,语气如寻常,却更似雷鸣,隆隆劈进了李缮心中。
这一刻,他终于透过那抹不去的恨,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眼底有如湖泽,水波涌动,鼻头泛红。
是哭过吗,为他,也为他的鲁莽。
一刹,李缮心神大动,他不想看到她失望,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就是对一城的人,起了杀心。
他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低头掩面:“来人。”
士兵进营帐,见窈窈持剑对李缮,大惊失色:“将军!”
李缮:“撤回屠城。”
士兵犹豫着看看李缮,又看看窈窈:“这……”
李缮呵斥:“没听到吗!撤回屠城!”
士兵连忙应是,低头出去了。
铛的一声,窈窈一直举着的剑,掉到地上,她盯着李缮喉间细细的血痕,皱了皱眉:“夫君,痛吗?”
李缮浑身脱力,他的情绪被撕开口子,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面:“我为何要答应联姻!为何!”
“我说过要带他们建功立业,等天下成为李家的天下,公侯爵位,任由他们挑——可是杜鸣死了!”
窈窈眼中泪花闪烁,她缓缓朝前走出一步,双手轻抚他的额与发。
李缮仰着头,一手捶着心口,他看她,嘶哑道:“窈窈,我痛死了。”
窈窈拂去他面颊上的血痕,炽热的泪水,骤地滚落他的面颊,濡湿了她的指尖。
那凝聚的坚固的痛恨,终于被发泄出来了,他只有将面庞埋在她手心,才能找回几丝理智。
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这样落泪。
窈窈素白的手,抚着他的脑袋,他重重地握着她的手,生怕松手,自己就会堕入混沌之中。
她是他在这焰火飞舞的尘世间,唯一的一场甘霖。
李缮坐在地上,拥着她,直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肩头,他也因为极度的疲惫,意识渐渐消散。
他忽而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了南郑尸山火海,他虽然屠了城,可是心口的窟窿更大了,怒火吞噬着他的理智,直到他回过头。
他看到窈窈倒在地上,面色僵硬雪白,手边是一柄铁剑,身边鲜血蜿蜒,流向了被屠的城中。
那是他的报应。
“窈窈!”他心中的痛,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致使蓦地睁开眼,方发觉那只是一个梦。
还好只是梦。
他心口跳得极快,刚睡醒,大脑都懵着,等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被子,睡前种种,才回到脑中。
发泄过后,那种压抑不住的恨,恍若隔世,他后来竟然无知无觉地睡在地上。
想到窈窈,他立刻跳起来,抹了把脸,意料之外,没有一手灰,她还帮他擦了脸。
李缮赶紧拿起水壶直接朝口中灌,又喊:“来人!”
王焕进了营帐,他看李缮的模样,没旁的不好,悄悄松口气:“将军。”
李缮也不好奇王焕为何在此,只问:“我妻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想出去找她。
王焕擦擦汗,说:“巳时正刻时,少夫人走了。”
李缮看了眼天色,现在是正午,窈窈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她为何不等他,叫醒他也好啊,他不会生气的……
他脑中骤地仿若被锤子撞击了一下,耳中一片嗡鸣,谢姝也死了,那是她的姐姐,窈窈怎么可能不悲伤。
但她还是迢迢而来,劝他莫要犯错,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李缮面色几度变换,他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又问王焕:“她往哪个方向?”
……
窈窈坐在马车上,脸色煞白,她本来以为能安稳回到上庸,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肚子开始疼了。
她抚着肚子,深深呼吸,又缓缓吐气,新竹陪着窈窈,忽的,新竹看到窈窈的裙子,见红了。
新竹心急,问外面:“现在到哪了?可有城镇?”
赶车的仆妇:“没有,这沿路也没个正经城镇,都是村户,回上庸还得半日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