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只是稍读经书,略知道理,都能自有想法,而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几乎都在地方轮转过十数乃至数十年,可谓老于世事,自己在外头纵情肆意,最大限度利用规则,得利最多,此时面对幼年天子,倒是按着至严至苛来做,将其搓圆搓扁起来。
左右都无人能做公正评判那一个,那就你教你的皇帝,我看我的弟弟。
赵明枝无意同台阁重臣们唱反调,却更不能叫赵弘小小年纪,就被人当个汤圆子揉捏。
她问道:“既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为天下人治天下,那怎的不是天子与百姓共天下,倒是人主之职在论相了?”
赵弘仔细琢磨片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正要揪着此事继续往下,只赵明枝点到即止,却是岔开道:“个人自有私心,便似你心中先念着阿姐,先前诸位相公心里也有父母兄妹,更有自己……”
“阿姐也是人,阿姐说的话,也因见识有限,所知窄狭,心中先有偏向,自然多有谬误之处,人当能分辨好坏善恶,不能只看远近亲疏,所谓取之精华,去之糟粕——这样道理,你如此聪明,心中必定早已十分懂得,不必旁人来点说。”
赵弘高兴之余,又有几分赧然。
他低声道:“我要是真个聪明,就不会嘴笨,连话也说不过旁人……”
“世上哪有什么正经大事是说出来的?”赵明枝道,“辩才自然有用,可世间从无十全十美事,更无全通全能之人。你年龄虽小,所见所识早就远非常人所能及,已是万分出挑,更何况为人君者,若能敏于行而讷于言,比之夸夸其谈之辈,不知胜过多少。”
赵明枝态度、语气当中全无半点逼迫催促,多是夸奖鼓励,赵弘到底年少,得了最为信赖姐姐肯定,原本高高吊起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不少,虽晓得有无数问题堆积,但整个人都不复先前忐忑。
人一放松,困意就上涌。
他本就年幼力薄,身小体弱,心焦气躁地一路奔波,中途少有休息,早已又累又倦,已是强弩之末,本就硬撑住,此时同赵明枝说话,刚开始还许多问题,一时忧心姐姐身体情况,一会又怕她在京中受欺负,只是说着说着,那头一点一点的,声音逐渐收弱,点着点着,眼皮也跟着直打架,等到半身侧倚着后头交椅,头一个缓缓偏靠,竟是就这般睡了过去。
赵明枝见他呼吸渐沉,便不再说话,只轻轻打了铃,因怕动作太大把人吵醒,索性同几个宫人一道将弟弟挪到边上软榻。
这会早过子时,她熬得困顿非常,回到寝宫简单洗漱一番,虽知杂务堆累,却也再无精力去管顾其余,连头发也未能全干,由着两个宫人用干巾擦绞,半靠在床头,就这般睡去。
这一觉好似只眯了一眼,几乎在昏睡之时,忽听得有人小声叫唤,声音急切。
赵明枝且困且惊,下意识睁眼,却见一名宫人满脸焦急,一见她醒来,立刻扑的一下跪在地上,张口便道:“殿下,殿下!陛下惊梦了!”
赵明枝倏地坐起身,只觉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也顾不得其余,匆匆整理一番便迈步往外走。
她沿途细问,才晓得原来自己走后不久弟弟就已经睡得不甚安稳,几回梦中惊叫哭喊,急叫不醒,好容易醒来,却是不敢再睡,只叫人点了蜡烛,睁眼熬着,又专门嘱咐“叫朕一人坐会,不许去找阿姐吵了她睡觉”。
然则赵弘熬了未久,到底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再又惊梦,又哭又叫。
左右见状,再不敢干等着,于是慌忙来报赵明枝。
一时赵明枝到得地方,转去偏殿,果然才一推门,就见榻边前后俱挪了两张叠桌过来,上头各燃两根大烛,映得殿内甚是亮堂。
春夏相交,多生蚊虫,赵明枝特地使人寻了个小小帐幔过来罩着,此时那帐幔大开,软榻上一人侧躺,正睁着一双通红眼睛——正是赵弘。
听得门口动静,他登时攥紧手中薄毯,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退,等看清来人相貌,才强自止住动作,急急叫了声“阿姐!”。
赵明枝转头屏退左右,快步上前坐到软榻边上,先去探弟弟额头,幸而并不烫手,复又柔声问道:“做噩梦了是不是?怎的不叫阿姐过来?”
赵弘忙不迭摇头,低声道:“我坐一会就好,阿姐累得紧,快回去歇息。”
可他口中这么说,头却是忍不住仰起,烛光下眼睛红红,实在可怜。
赵明枝不着急应答,只荡开一句,问道:“你自蔡州来京,一路奔波,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睡好?”
赵弘先点了两下头,复又摇头道:“先前只顾着赶路,日夜都在路上,有时遇得战事……”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的安静下来,眼神闪烁,一副强作镇定模样,却是不愿再开口。
不懂事的小孩总叫人操心,太过懂事的小孩,却更使人忧心。
听他提到战事二字,纵然没有点破,赵明枝也立刻反应过来。
她问道:“你头一回亲身上阵,战场上刀箭无眼,伤死遍地,便是壮年勇武,久经训练,也不能全然承受——是不是夜间总胡乱做梦,吓住了?”
她西行京兆府时也曾碰到未经打扫的战场,亲见断体残肢,脏腑骨血遍地,几乎夜不能寐,更何况弟弟一个本就身怯体弱,秉气不足小儿?
“我看旁人见了路边样子,都没什么反应,怕只是我胆子太小……”赵弘闻言,当即松了口气,也不再硬撑,终于把自己惊梦缘故说了。
原来他对战之时,无数次看到流矢自前后左右多方急射而来,虽说最终都被半途挡下,可心中惊惧惶惶,全不能平。
此外,更有无数惨叫声、武器声、攻打声、炮火声,又见遍地惨相,夜间梦中时时重现其时场景,不能自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脑所思所想,谁人又能控制?
便是赵明枝自己,直至今日,也常被噩梦惊醒。
“等刘大夫来了……”
只她话未说完,便见赵弘摇头摆手不停:“阿姐,我从前吃那许多药,也没甚是管用的,早间吃了药,一整日连饭也不想吃,晚上还要起夜两三次……能不能不要吃了?”
赵明枝犹豫一下,也不再追着此事往下说,只另点一支小蜡烛,把那大烛吹了,另寻一张交椅过来坐在榻边,将手指虚虚半搭在赵弘胳膊上,又寻些无关紧要事情来提。
譬如自己才到京城时候,宫中破烂不堪,许多宫殿连顶也无,只好大家挤在几间,只是一旦遇得下雨,那屋顶也时时漏风漏雨,只好拿盆碗去接雨水;又有时候晚间那老鼠打地上从人脚背爬过,全不怕人,吓得人与老鼠一道吱吱乱叫,最后还特特养了狗来抓;再说自己去城外耕种,在田间见得蝌蚪游来游去,本想捉回来养着等他看,只是眼到手不到,根本捉不住云云……
赵弘果然很快听了进去,时不时还出声发问。
他想知道那狗长得什么模样,眼下可还在宫中,明天一早能不能先抱来摸一摸,又想找个日子同赵明枝一道去捉蝌蚪,还着急下了大雨,阿姐有没有淋湿,有没有着凉。
小孩脑子就只那么大,想了这个,就没空隙去想旁的,两人有漫无边际地聊了半日,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小事,赵弘也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逐渐眯着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回赵明枝没有再离开,只支肘闭眼小憩,时不时还要看看赵弘,怕他又再惊醒。
而后者睡着时拿手攥着赵明枝袖子,始终没有放开。
赵明枝其实已经困极,只心中挂着事情,始终没有睡好。
她耳目极聪,半梦半醒之间,只觉殿外悉悉索索似有人声,睁眼一看,榻边灯烛已经燃到尾段,弟弟呼吸均匀,俨然睡得正香,便也不抽开手中袖子,只轻轻打了铃。
不一会,殿门便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一人蹑手蹑脚进得门来。
第217章 争论
那人还未行到榻边,赵明枝已是隐约听得急促呼吸声,定睛一看,对方头脸冒着热气,鼻子上还沁着大颗汗珠——正是多日未见,被留在蔡州看护赵弘的墨香。
赵明枝身旁有两名心腹侍女,一位唤作玉霜,颇有些身手,只可惜北上时半路护主为狄人重伤,另一位聪明机变,更有好口才,便是这墨香了。
此人一见赵明枝,连擦汗都顾不得,面上先是一喜,随即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顿变,做出一个将哭未哭的模样,张口才要说话,一旁榻上赵弘忽的微微动了动,梦呓两句。
她立刻反应过来,闭了嘴,小心跪到地上行礼。
赵明枝连忙将她扶起,转头先看一眼赵弘,见他动了动嘴巴,身体未有翻动,呼吸已经恢复原本频率,像是又睡了过去,又稍等了几息,才拉着墨香出了偏殿。
门才将将掩住,到了外殿,赵明枝甫一坐下,墨香就又跪了下来。
殿中铺的石砖,此时春夏之交,她也未着什么厚衣衫,竟是发出“扑通”一声。
赵明枝惊了一下,急急去搭她的手,口中问道:“怎的这么傻的,跪得这般结实,仔细伤了膝盖。”
这话一出,便似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便见墨香眼圈一红,鼻翼翕张,虽是尽力压着,那眼泪也到底落了下来。
她一手去擦,忍不住哽咽道:“殿下……殿下怎的瘦了这许多!”
又道:“奴婢得殿下留在蔡州,本来当要守住陛下身边,看护陛下饮食起居,只……却未曾做好,竟叫陛下一人北上……”
她一边说,却把眼泪全数擦了,又吞着哭声道:“婢子辱了差事,请殿下责罚……”
赵明枝却道:“我晓得此事——陛下急切北上,又有行军安排,人马尽皆有数,哪怕我在其地,也未必能跟于身边,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再道:“至于陛下身体……”
她又细问赵弘饮食起居。
墨香忙将赵弘一日三顿情况,吃药效用,另有作息时辰,夜梦夜起频率等等一一说了。
除却这些,她不待赵明枝问,又说起两府大小官员行状,更有李太妃行事,提及前者还只是不满,说到后者,虽竭力克制,依旧压不住那咬牙切齿口吻。
“……娘娘一日数次前来催问,一旦回拒陛下暂无空闲,她便说自己为尊为长,岂有长者召见,晚辈不肯的道理,又在外头领着一干宫人大声喧闹,宫人不愿,她便动辄打骂,陛下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看实在闹得难看,只得叫她进来……”
“只是见面之后,娘娘不是闹着要陛下一同去北面替换先皇,就是催着迁都南下,又说要筹措银钱送往夏州赎买公主……”
赵明枝听得眉头直皱,问道:“太妃手头并无几个人手,怎的这么难缠?”
墨香无奈道:“蔡州行在狭小,人也多,禁卫本是将人挡着,奈何如若半夜哭闹,内外皆能有所听闻,又有许多官人进进出出,还有外头随行、百姓,只怕于陛下名声有碍……”
说来说去,不过投鼠忌器四字。
“后来裴节度亲来,陛下决意北上京城,太妃自是不肯同意,连着闹了许多日,后头还抱了太上皇礼服趁着大朝会后一众官员皆有聚集,跪在大殿之外哭诉……”
“她眼下是不敢跟来,可再等两日,要是得知京中事态稍缓,恐怕便要收拾行囊,急急北上……”
李太妃行事固然使人十分烦躁,可与北面狄兵,又与阵前、京中形势相比,又是何等的不值一提。
赵明枝道:“待她来了再说,眼下城中百事待办,我正缺人手,先前是为无奈,才把你栓在后宫中看护,此刻不必再做理会,我有几桩事情分派于你。”
墨香本来提心吊胆,只觉万分棘手,实在不知所措,然则此刻见了赵明枝,又看她举重若轻模样,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似的,急忙应是,又留神听记。
赵明枝果然分派几桩急事,或上传下达,或点派人手,或外出探听等等,千头万绪,又全是有关城中重建、百姓安抚,同什么太妃、官员相比,后者一下子就被衬得根本放不上台面。
墨香重复一遍,当即领了命,又问几句细项,一副立时就要开始干活模样。
赵明枝却不着急仔细说,而是问道:“你几时到的?”
墨香愣了愣,过了数个呼吸,才答了时辰。
赵明枝心中算了算,晓得这是一到就换了衣裳过来,半点没有耽搁,于是叹道:“你不能跟御辇同行,落在后头匆匆赶路过来,想是日夜不停才能到得这样快——我使人去厨下讨要点吃的,你先垫一口,洗漱之后,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来寻我。”
墨香哪里肯答应,急道:“玉霜不在,剩得婢子一个,正要好生伺候殿下左右,怎能躲懒?婢子乘的马车过来,睡了一路,当真半点不累……”
她还要再说,就听偏殿里头一阵动静。
赵明枝急忙起身回去,果然赵弘已经醒来,正揉着眼睛,赤着两只脚在地上胡乱扒拉找鞋,见赵明枝进来,本来惊慌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来,叫道:“阿姐!我醒来不见了你,还以为昨夜是做梦!”
赵明枝笑着上前,柔声问道:“时辰还早,怎的不睡了?”
赵弘道:“城里城外都乱糟糟的,也不晓得将士在前头是什么样子,又不见来信,我强睡也睡不好,不如起来,虽不能做什么,有事总不至于耽搁了。”
说到此处,赵弘已是越发清醒起来,一只脚踩着鞋子,另一只脚直接踩地,不用旁人搭手,自己边穿衣服边同赵明枝道:“阿姐先回去睡一觉罢,我这么大一个人,又比往日能干了,你只放心就是。”
说话、做事,同个真正大人也无甚差别。
赵明枝也不驳他心意,上前几步,把那地上不知怎的摆在角落的另一只鞋子捡了起来,轻轻放回赵弘跟前,道:“你长大许多,有你在前头看着,阿姐便去再睡一个时辰。”
赵弘面上笑容越大,还将自己薄薄的胸膛挺了挺,道:“阿姐安心去睡,若有事情,我会打点了!”
说完,把双足在地上蹦了两下,又踩实了,才自去打铃。
赵明枝见他凡事自给自足,也退出偏殿,见墨香立在外头,想了想,道:“你先自去洗梳吃饭,午时再来见我。”
墨香本来还想说话,被她气势所慑,半晌,竟只敢应是,老实退了下去。
原来赵明枝这些日子令行禁止,指挥人事,又经历那许多,说话行事间已经自有威慑力,墨香跟在赵弘左右,同她许久未见,也不敢啰嗦,一时间只觉自己除却听令,不应有其余想法。
而赵明枝回宫之后,虽晓得事事紧急,可熬了这许多天,昨夜也未曾能得好好休息,脑子里团团事情,草草擦洗过脸,才躺上床,已然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