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通,等于没说!
许老夫人瞪她一眼,却也有些无奈。
父亲屠户发家,她长到十岁才有了头一个丫头,又请了先生识字念书,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一二十年间终于慢慢长了些见识,身边得用的老人自然不会有多少眼力。
虽说招赘之后,老头子挣下的这份家业早不似从前,也能陆续招些能耐人进府,可一旦遇得要紧家事,还是只能去寻知根知底人商议。
她迟疑片刻,问道:“你看那女子,像不像是个肯做妾的?”
那婆子“啊”了一声,脱口道:“做妾?才成亲,便要说妾,岂不是委屈了我们姑娘?”
许老夫人叹道:“菀娘自己不争气,绑不住那李二,我又能如何?他眼下一心扑在那姓赵的女子身上,我若着意阻挠,怕要生出嫌隙,倒不如按他心思,把人纳进府来。”
又道:“虽只同她见了一面,却能看出那不是个好拿捏的,趁我还能动弹,把人管住了,等菀娘有了子女傍身,许家血脉成了人,我这把老骨头,才能放心蹬腿。”
那婆子叹道:“夫人慈母之心……”
又道:“只若那赵家女家中生意做得不小,却又有些难办……”
许老夫人一摆手,道:“不至于,当真是个大户,怎会叫她一人孤身行路?听闻好似是要去京兆府投亲,既如此,倒不如给她家中些许甜头,叫京兆府那一处镖局帮着做些打点,只莫要把人放来均州,免得她得了助力,抖擞起来。”
再道:“最好不要生,实在生了,也得是个女儿,对她才是好事,不然……”
眼见对面许老夫人面露狠色,那婆子表面无事,心中却嘀咕:家中平日里连均州城的镖师都不能十分支使得动,还想去动京兆府的镖局,这梦未免太美,不是夫人这一晚要起来夜尿两三次的老肾能做得出的罢?
她踟蹰片刻,毕竟卖断身契在这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终究忍不住道:“我有一句话想了许久——夫人为何一定要选二当家的做婿?二当家的自然极好,可眼下他既不肯,我看姑娘也不像很情愿……”
她停顿片刻,又道:“倒是傅大爷,平日里鞍前马后的,对夫人孝顺得很,对姑娘更是万分上心,又是夫人外甥,知根知底……”
许老夫人皱眉道:“傅大性格轻佻,平庸无能,无一处及得上李二万一,莫说立业,便是守成也无力,便是没有这许多家业,也不能许终身,怎能要他。”
又道:“我晓得他那打算,平日里也就算了,而今李二来了,你去传我一句话,喊他莫要多想,菀娘亲事已然看定,只谨守表亲规矩便是。”
第56章 两计
且说那婆子得了许老夫人交代,果然出得门去。
她才踏出正堂,绕过拐角,就见得回廊上站着一人,正是傅淮远。
对方立时迎了上来,问道:“姨母怎的说?”
那婆子摇头道:“傅大爷,不是小的不给你打边鼓,实在夫人主意已定,非那李训不要。”
傅淮远面色难看,问道:“他究竟看中那李二哪一处?又看不上我哪一处?”
婆子支吾一阵,只捡出那夸李训的说了几句,却不敢学其他话。
然则傅淮远只听夸李训的,脸上已然青一阵、白一阵,问道:“他夸李二这些话,哪一样我做不到了?”
婆子只能低头不语。
傅淮远道:“你也不必瞒我,伺候了这许多年,我还不知道她说话?既那样夸李二,没得不骂我,只说来叫我心里有个数,将来也好改过。”
那婆子犹豫一二,还是说了,最后又把那劝表外甥同女儿做表亲的话转述一遍。
傅淮远的手捏成拳,关节处都握得发白,半日才道:“我一向待姨母,表妹如何,你看在眼中,不如说道说道。”
婆子叹道:“傅大爷,老夫人是个牛脾气,她定下的事,旁人再难置喙,她既看上那李二,觉得他千好万好,哪一处都挑不出毛病,那旁人便是做到一百二十分,她也进不得眼睛。”
她迟疑片刻,又道:“傅大爷样样也好,只是夫人又说,家中产业甚大,做主那一个须要行事果断,傅大爷这一面稍欠些,十分合做辅佐,也是不差……”
又夸口安慰几句,不敢再留,匆匆走了。
剩得傅淮远无声无息站在原地,半晌,方才转过身,狠狠去踢路边花木,把那冬日难得存活的绿树抖得满地碎枝残叶。
他发泄完毕,复又靠柱站了几息,远看后院方向,终于重整衣摆,把腰间所佩饰物一一整理,摸了摸贴胸放的薄薄书册,方才收敛表情,大步朝后头走去。
***
再说赵明枝一觉睡下,本来甚沉,只是到了半夜,却自然醒来,觉出身体不便,连忙起身去了里间收拾,换上新用之物。
等她再出来点灯去看角落漏刻,竟还差小半个时辰才到丑时,又去数随身所带,果然堪堪用尽。
她先前已经请那派来丫头另去帮着寻来,只也不知道对方是来时见许菀娘在,不敢进门,还是已然忘了。
其余东西还罢,辰光漫长,又是头一夜,赵明枝怕换用不足,污了衣物床榻,迟疑一下,还是擎着灯出了门。
她早前送那许菀娘回房,见得其人东厢布局,同自己所住西厢客房仿佛,分外内里三间,外间做堂,内间为卧房,里间是为换洗之处。
除此之外,外、内之间,又有一处小隔间,仅仅三五尺方寸,只能摆半张小榻,多半是为丫头婆子守夜用,一旦听得动静,便会起身。
虽不想半夜吵人清梦,但眼下无法,也只能道一声打扰了。
东西两处厢房本就离得不远,只是当中要走几步露天路,她举灯而行,因顾着低头看路,一时不查,被那带雪北风一刮,“呼”的一声,竟将手中灯火吹灭。
今夜无月,本来四下应当只有些微雪光,然则正当赵明枝欲要回房时,却见对面东厢房中隐隐透着几丝光亮。
大半夜的,难道还未歇息?
既如此,她便不着急回去点灯,因怕雪地跌跤,慢声走到东厢门外,刚要敲门,忽觉不对——那厢房门竟未关上,只是虚掩。
而就在此时,远处道路中忽传来一二人声并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一杆灯笼举在前方,举灯者正是许菀娘贴身丫头,而后头那人相貌虽看不太清,但赵明枝记忆甚佳,按那身形打扮,已是认出来人。
是傅淮远。
半夜表兄来探表妹,还有贴身侍女领路,看那模样,驾轻就熟,并非初次。
赵明枝无意撞破,左右一看,此地无处藏身,又来不及再回房,索性将门把住,轻轻闪身而入。
许菀娘爱花草,正巧东厢正堂里摆了两盆冬日开花的树牡丹,她送其回房时初见便极有印象,还夸了几句,此刻寻到那牡丹树,寻个角度侧身藏好。
片刻后,果然听得外头推门声,那丫头小声道:“外间有些暗,大爷小心脚下,今夜对面住了客,不好点灯——我便不再送,只在此处守门。”
傅淮远应了一声,果然转身掩门而入。
他对这厢房显然极为熟悉,虽不用灯,行动间也毫无滞碍,几步就跨进了内间,叫道:“菀娘!”
许菀娘叫一声“淮远”,又道:“怎的今夜还来,不是说了对面有客,要是被人……”
她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嘴,发出一声鼻音,良久,才听得傅淮远道:“今日那李二来,姨母极看重他,只说要招他做婿,我心中放不下你,一夜也等不得了……”
里间沉默片刻,发出些许温存声,片刻后,许菀娘才嗔怪道:“我早说了与二哥哥只有兄妹之谊,你作甚还在这里胡乱拈酸。”
傅淮远发酸道:“你还唤他‘二哥哥’。”
许菀娘当即改口,道:“我同李二哥这十来年统共说了十来句话,他瞧不上我,我也怕他,绝无可能……”
“你心中没有李二,只有我,是也不是?”
许菀娘羞涩道:“你既知道,还说出来做什么?”
那傅淮远停顿片刻,道:“既如此,菀娘,姨母认定李二,必要把你嫁给他,你待要如何?”
许菀娘道:“此事也未定下,我看李二哥对枣……对那赵姑娘极有好感,未必肯答应……”
“如若能享齐人之福,你说他肯不肯应?”
许菀娘讶然问道:“什么意思?”
傅淮远便把自己听来许老夫人打算低声说了,又道:“你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去嫁李二?”
许菀娘恼道:“你早晓得我的心,何苦还拿来问?”
傅淮远便道:“既如此,菀娘,我有两计,一为上策,二为中策,都能保我们今生永在一处,只不好做选……”
“其一,你我私奔,或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姨母再无计可施……”
第57章 手段
赵明枝站在牡丹花盆后,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只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傅淮远忽然发出惊讶之声,唤道:“菀娘?你……你这是做什么?”
也不知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那许菀娘才道:“这法子太不妥当——我那名节倒是其次,只要将来你对我好,一应都不在话下,可我娘年事已高,身体也一岁不如一岁,当真与你私奔,或是未婚失贞,叫她突然晓得,要是受了刺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承担?”
赵明枝暗自点头,只觉得这许菀娘总算剩得半分理智在。
然则未久,就听那傅淮远突然质问道:“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人品吗?”
哪怕在外间听来,也能分辨出他好似气得厉害。
傅淮远冷冷道:“你以为我心里只有自己,半点不顾姨母,也不在意你,是也不是?”
许菀娘被这话拿住,半晌道:“我晓得你不是,多半只是一下没有想到那样细……”
“你既这样说,那便是当真这样认定了——实在料想不到,原来你把我看得如此低劣。”
又道:“你那名节,我比你看得更重,姨母身体,我更是时时上心——这些年里,是谁为你寻谱找书,买书送画?谁与你晨起赏花,彻夜试琴?姨母病时是谁四处寻医问药,嘘寒问暖?镖局当中有镖师闹事,又是谁人昼夜不休,绞尽脑汁,辛苦平息?”
“我倾尽全力做这许多,在姨母眼中比不上那李二万一,这便罢了,可你看来,仍旧是个小人?你叫我的心怎么办?”
赵明枝在外站着,听得不耐,已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话术,也太差了。
许菀娘那些问话,傅淮远一句未答,全是反问,只顾道尽自己委屈。
虽然架势十足,仿佛高高站着,可在赵明枝看来,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全然避重就轻。
放在朝中,莫说御史台那些惯会耍嘴皮子的,便是蔡州同行伺候的黄门官们,有心推诿起来,都要远胜。
当真顾虑到那许多,这样提议,压根就不该说出来,甚至不该去想,哪里又轮到他来反将一军了?
只好拿来骗骗娇养深闺,又先入为主信了心上人的少女罢了。
果然,里头许菀娘已是被说动,不住道歉,随后两人你侬我侬说些情话,腻歪许久,叫赵明枝在外站得腿都酸了。
终于,心结一解,那傅淮远又道:“虽说以姨母手段,即便你我逃了,她也能把消息瞒着,不叫外人知道,可哪怕有那万一,我也半点做不出来——我把你名节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哪里又舍得有丝毫损毁……”
“那你方才所说那两计?”
“其一,我好生表现,再使出水磨工夫,把姨母身边人人打通,叫她看到我的长处——只这法子,没有三年五载难以成事,我便能等,以你年岁也等不及了……”
“况且你娘心中早有成见,恐怕听得旁人都夸我,更要生疑,说不定还起反效。”
“这是中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