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马的田英在新马背上喘着粗气,而原本紧跟其后的几名骑兵见得他先前动作,又看到那一匹驮了无头尸首马匹兀自前行,竟不四散,反而围拢,简直死士做派。
那田英喝了一句,等众人做好围拢,才昂着头,对着后来人叫道:“姓厉的,我已写了折子,马上要降蔡州朝廷,你同那裴雍此刻伤我手下性命,还要害我,难道是不愿西北说和,一心想要谋反吗?!”
他口音里只带了一点西北腔,官话居然说得还算流利,此刻拿话来做威胁,毫无滞碍,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再度举起手中弓箭,不对准后方,却是瞄向前头,竟像是要再做追赶,口中则是又大声叫了起来。
“我们几处寨洞私下结怨,见了人,自做了结,裴节度若看不惯,叫他自上折给蔡州天子,同我打口水仗,等他打得赢了,拿到朝中诏书,再来找我麻烦!”
语毕,竟是再度张弓搭箭,对准前方,又做拉弓之势。
此刻那后头人来势未歇,见他动作,想也不想,口中喝骂着将另一只手中物什挥臂掷出。
两人此回比上回离得更近,又一道黑影裹挟寒风,在空中打了一个转,终于直直卷到了田英面前。
田英一臂之内再无护卫,见得飞来奇袭,面色惊慌,勉强把头让开,那手却来不及再躲,整个巴掌被黑影直直绞断,携带血肉,和着那黑影,连着他嘴里惨叫,一并铛的跌落在地。
赵明枝距离田英只有二三十步,将前后事情尽收眼底,虽不知来龙去脉,也自心惊。
田英断了掌,手里弓箭自然也再拿不住,“啊”的一声惨叫,那断手悬在空中,却是再顾不得呼痛,回身叫道:“姓厉的,我降书已经写好,你要拦我降晋么?你此刻拦我,莫非当真要同裴雍造反?!”
又远远大声叫道:“裴雍,你是不是要反?我降书就在城中,已经送出,眼见就要同朝为官,你此刻伤我,同举旗造反又有什么不同?识相的便立马把我放了,否则不要怪我洞中数万兄弟拿刀来与我报仇!”
他口中先做威胁,余光却看再看此刻身后,先前逃走数人隔得已经太远,最近处只见得七八个护卫前后拦着,个个手中持有器械。
又看其后赵明枝,伶仃一名少女,面上戴纱,虽无什么名贵打扮,但看其身边人态度,再看她身形仪态,实在没有选择,却是放马先慢慢行了几步,冲着身旁人使了个眼色,再做猛地一打马,就朝着赵明枝方向扑来。
此人失了手掌,带着巨痛,虽未带有鞭子,动作反而更快,用剩余那手抽出腰间长刀,朝空隙处钻入。
他身旁死士也不慢,个个不惜身,各自来做掩护。
赵明枝前头护卫反应过来,先后去拦,因距离太近,又只有枪棍,并无刀剑,反而被对面人凭借蛮狠力气并拼死相博架势,一时压制。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眼见那田英就要冲到面前,赵明枝左右寻不到遮蔽,事到临头,反而镇定,抽手捉了腰间匕首,正要择机,却见一旁扑出一人,将田英拦腰勒住。
田英反刀才要去捅,赵明枝不退反进,拿那削铁如泥匕首冲他面门就要直扎,被对方反应过来,一刀先捅实身后,也不抽刀,直接空手去拿赵明枝手腕。
此人极擅近身摔打,虽然个子不高,体型却壮,尤其力气如牛,拖着身后人一人在地,行动竟然自如。
赵明枝自知力气不足,一旦被入了白刃,手中兵刃反而成了敌人助力,索性将手中利器远远一扔,仗着自己穿裤非裙非袍,一脚便朝对面人胯下踢去。
那田英早已警觉,本来伸手去捉赵明枝下足,可那手才伸到一半,早有马蹄声到了一旁,一柄长刀斜斜斩出,将他另一掌斩断而落。
赵明枝右脚收势不及,竟然踢实,踹在对面人裆部,令其发出一声绵延惨叫。
她那脚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见一只黑黢黢手掌,连着指头上戴的几只厚宽大金戒指,血淋淋一齐跌到了自己鞋面上。
那触感还带着湿意,实在叫她难以言喻,只敢别头,脚下却不能放,方才用力踩碾几下,就听再又几声惨叫,其人早被自侧身来的力道压倒在地。
赵明枝失了借力,险些跌倒,幸而被身侧人揽腰扶住,转头去看,原是满脸惊魂未定的木香,而对面一道声音再做响起,叫道:“什么降书?什么寨子?你再吵吵,那一寨兄弟过了今次,就未必还能姓田了!”
语毕,却回头叫道:“节度!”
声音熟悉。
赵明枝抬头看去,正见卫承彦,循他视线远远望去,却见军营门口站着裴雍,正朝此处点头。
她还未能完全把前后事情连在一处,卫承彦已然收回视线,一手捉了田英披散头发,另一手则是捏了地面捡回斧头,不等他反应,一斧斩下,犹如切瓜菜,竟将那田英头颅整个剁了。
第117章 颈项
卫承彦动作毫不犹豫,重斧劈下时,田英颈骨仿佛变成了软嫩豆腐,竟不能生出半点阻碍,只有半地溅血,逶迤一地。
而那斧头斩完人颈,余力未衰,继续又深深插进地面。
眨眼之间,便见两只新鲜人头,偏偏还都近在咫尺淌着血,赵明枝唬得过了,反而有种麻木感觉,低头再见自己被血浸湿,隐隐触感发黏的足面,另有脚底那只戴满金戒指断掌,心中发毛,脑子里竟有半刻空白。
她手肘一紧,本以为是自己捏的,等觉出不对,转头一看,木香面色煞白,双手自后而前,先做环腰,再紧紧往前把住她双肘。
木香半边脚跪地,因离得极近,赵明枝甚至能听到她上下牙齿咯吱咯吱直打颤,嘴唇更是在发抖。
赵明枝看她模样不对,正要回身相扶,木香却是终于回神,已经探出手来,在赵明枝身上上下探触,紧张问道:“姑娘无事罢?”
“我无事。”赵明枝撑地起身,才将站直,就见前头卫承彦已经提起地上田英滴血头颅。
田英尸首分隔,死得不能再透,后头原本给他做掩护的人尽数停了手,一时愣住。
其中一人头戴毡帽,却是反应最快,手中原本握了长刀,正同赵明枝身前一名护卫纠缠,见得田英如此惨状,当即大叫一声,语言不明,难辨喊了什么。
其声凄厉。
他弃了前方护卫,双手紧紧攥刀,用尽全身气力,却是朝着卫承彦方向,转身便扑。
此人膘肥体壮,手中长刀刀口锋利,卫承彦却正半起身,一手抓首级,另一手尚未来得及去取地面深扎斧头。
赵明枝窥得情况,只觉除非有个离得近的先稍作阻拦,给卫承彦争取几息功夫,否则十分危险,忙叫道:“别叔!”
然而话才出口,远处两道熟悉破空声已然先后响起,声音才入耳,前方那头戴毡帽人蓦地一个后仰,原被死捏住的长刀顿时落地,与地面相击,刹那间发出“铛”的一声,一双手却是猛然去抠自己颈项处。
赵明枝与之不过十来步远,亲眼得见两道长长箭矢自其人颈项处先后上下透出,箭头带血,又黏着撕拉拉肉碎。
而那毡帽男喉咙里发出嘶嘶咳咳声,原地站了不到几个眨眼功夫,双手仍然抠颈,终于向着后头重重栽下,没了声息。
等她再抬头远眺,透过前头几名护卫拦着的空隙,仔细寻了角度,果然看到裴雍正把手中一把大弓递给身旁亲卫,正朝此处走来。
卫承彦这才站直身体,见得那毡帽男人尸首,上前几步,也不去试其人呼吸,先抬头环视。
赵明枝前方几名护卫见状,连忙让开身体,不去挡他视线。
卫承彦本来表情随意,然则看到众人让开后后头站着的二人,一个有些眼熟,原是木香,另有一个,竟是赵明枝,面上登时一惊。
他忽的醒起什么,低头一看,瞥见那宝贝头颅,手一抖,再拿不稳,田英首级立马被不慎滑落在地上,几下翻滚,同那毡帽男滚在了一处。
赵明枝见他反应,因怕打搅,索性又退后几步,躲在人群之后。
卫承彦却是仍旧不安,连忙回身两步,用自己身体将那带血首级并插箭颈子挡住了,才尴尬去寻赵明枝。
此时自然再寻不到人,只看到许多个大汉身影,他也顾不得再找,更不敢回头去看裴雍,而是对着她后头方向开口叫道:“还愣着做甚,活人打不过,眼下人死了,难道现成人头也不会割么?!”
声音中很有几分不满。
赵明枝下意识回头,却见先前几骑搏命逃跑之人早已下了马,正骇然而立,看向田英并那毡帽男方向。
当头两个原本还做踟蹰,得了卫承彦这话,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用再多半点提点,马也不再骑,却是深一脚浅一脚拼命朝前跑来。
而此时另有一个田英随从,本来正同一名护卫互相以刀对拼的,却是几下后退,当即把手中长刀就地一扔。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叫道:“裴节度!厉将军!我是板水寨老峒主的第四子,田英此人残忍暴虐,把我一寨人都做欺压,我娘被他侮辱,我也自小给他当牛做马,眼下此人既除,我愿供节度驱使,愿代节度管制板水寨,愿出峒中壮勇三千任节度差用,今时今日起,到死那一时,到我子子孙孙辈,自愿当节度马前卒……”
此人一口流利官话,虽有几分口音,却叫晋人听来毫不吃力。
他话才出口,后头正跑来的二人顿时色变。
其中一人立时抽刀,叫道:“田种,田家几兄弟里,只你同田英最好,你两个穿一条裤子长大,在此处装什么傻,裴节度几多英明厉害,岂会听你哄骗!”
另一人则是叫道:“板水寨数万壮丁,你只出三千,我们香子寨不够你寨中人数一半,就出了五千,你这是什么诚意,只当节度是傻的么?”
先前抽刀那人也跟着道:“我康崇寨也愿出五千兵!”
那田种面露愕然,道:“你们都出五千?”
然而他马上反应过来,也跟着叫道:“板水寨出六……不,七千!”
说完,脸色也有些发白,其声甚惨,叫道:“节度,不是我不当回事,打了这一年,我板水寨中损失惨重,实在并无几个壮丁能抽了!”
几人当面扯皮,一时难有结果,对面裴雍却是已然走近。
他不去看地面田英尸体、头颅,也不去看田种,而是望向那香子同康崇二寨寨主,开口道:“若那板水寨分给你二人去领,能出兵几何?”
康崇寨主表情一喜,原本苍白的脸上瞬间就涌上了两坨红晕,誓道:“可倾巢出兵,少说也能一万五打底!”
香子寨子开口慢了,失了头筹,一时懊悔,却是连忙补道:“若是有需要,板水寨还能再出八千马匹,八千牛羊!”
田种虽不懂得什么叫“慷他人之慨”,更不识得“借花献佛”,却也明白今次不但亲兄,便是自己、另有自己一寨人,也一样凶多吉少,连忙喊道:“节度,节度,你听我说一句,你听我……”
裴雍只作未闻,看向康崇、香子两寨寨主,道:“厉副将方才说的,你二人不曾听到么?”
康崇峒主只停一息,当即醒悟,瞥见田种身上并无兵器,也不拔刀,抢在香子峒主前头,凭着自己身体敏捷,一个前冲,饿虎扑羊,把田种重重撞扑在地上,一手摁住此人嘴巴,另一手才抽空去抓腰刀,在其脖子上几下割划。
只他实在生疏手慢,田根又做挣扎,割了几刀,竟未割透,还险些叫其挣脱开来,弄得两人满身都是血。
香子峒主才做反应,擎刀冲去帮忙。
而卫承彦则是眼皮狂跳,却是一跺脚,先踢了地上斧头过去,又疾行几步去做遮拦,顾不得此刻形势,转头向裴雍叫道:“二哥,别给他们再打这一地血,小赵早已到了半日,就在后头!”
第118章 无用
裴雍一怔,再以目环视,果然很快于人群中见得几个李氏镖局中老面孔,只是众人今日穿着并无统一制式,泯然常人,先前打眼望去,又只顾着看向三峒番人,乃至于忽视了这许久。
而人群之中,见裴雍看过来,几名护卫忙自让开,露出后头人物来。
——果真是同木香扶靠在一处的赵明枝。
眼见不远处的少女半脸被布巾遮着,那一双妙目此刻正望得过来,其中虽无多少惊慌之色,也不见半分失望同不满,裴雍心中还是微微一凛。
他有心上前说话,转头见得那康崇同香子两寨寨主正同田种缠斗在一处,其中一方为了田地人口,一方为了活命,打到现在,终于分出胜负。
那康崇寨主抢了地面斧头,因用不惯,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只好拿全身力气压住手中长刀,做锯木状,总算把田种性命结果,得了烂糟糟首级一颗,同香子寨主瘫倒在地,半晌只会喘气。
看着一地狼藉恶心,裴雍眉头紧皱,先叫来属下收拾,交代几句卫承彦,方才大步前行,朝着赵明枝而去。
不过四五十步远,只是等到两人相面而立时,裴雍欲要张口,竟不知当要如何去说。
此刻场景自然可怖,只是一路行来,对面人并非不曾见过类似的。
可从前都或是自卫杀人,或是抗敌,与今日情景,全不相同。
他方才几句话,自认没有错,但其中冷血残忍,另又祸水东引,亲造出二桃来引出番地自乱,以目的、以本心来论,当时不觉,此时再看赵明枝纯净双目时,实难面对。
“我……”
裴雍开口,复又停住,俄顷,面上露出些微僵硬,道:“板水寨生乱十余载,势力最大,田家人在寨中根基极深,若由田种归去,此仇难解,秦州更是难得安宁,我原想着……”
他欲要再说,忍不住低头先去看赵明枝表情。
赵明枝扫一眼四面,虽那心跳仍比寻常快,早已强做镇定,正色道:“边境局势复杂,又战乱多年,新仇旧怨难以厘清,我是初来,难辨其中道理,却也晓得慈不掌兵,死敌胜过死我……”
又道:“辛苦二哥同一营将士自忙正事,我便不再打搅,先行回府,其余话,晚间席上再说。”
语毕,站直腰身,却自袖中取了一方帕子出来,见左右无旁人留意,也不管其余,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