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雍不自觉接过,拿着那帕子,只会站着。
而赵明枝轻轻指一指他手掌,也不谈其他,道:“我走了。”
果然一手搭着木香,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搀扶谁,自往前行。
此时其余护卫早做了反应,急忙簇拥过来,而别叔留在最后,忙去做解释。
裴雍站立当地,眼看赵明枝走远,终于转头,听他汇报许久,本要问话,半晌,还是把原本语句收了回去,只道:“虽是意外,一队人护卫一人,护成今日样子……”
别叔羞愧难当,道:“原以为……是属下托大了,等回城后,我领他们自去受罚。”
裴雍不置可否,却也晓得今日事情大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但此时暂还不便深究,于是不再多言。
他招人来另做了安排,片刻后,营中奔出一队人马,虽穿着各异,却是人人精神抖擞,飞快追着赵明枝一行人离去方向跟了过去。
剩得裴雍捏着手中帕子,确认人早已走得不见踪影,才晓得低头,见得自己右掌虎口处沾着一片血渍,却没觉出半分痛痒。
等他再仔细回忆,方才记起这应当是不知哪个的血溅上去的,不过先前着急过来,一时忘了去躲,眼下已经半干半凝。
他手里抓着帕子,并不去用,反手在身上把血渍几下擦得干干净净,才仔细把那帕子贴身收了,终于安心,扮做无事模样,大步踏得回去。
营门口先前混乱早已收拾得清清楚楚,尸首、血迹都不见了踪影,除却卫兵,便只有卫承彦一人站在一旁。
他百无聊赖,又仗着无人看来,一时支着斧头,一时用另一只斧头蹬地,在地面积雪处深深浅浅画得乱七八糟,好容易见裴雍回来了,忙把两只斧头一扔,迎了上去,先叫一声“二哥”,才引颈又去看向远远路尽头,问道:“你二人说了什么?”
又道:“早晓得她在,我便把人拖回营中再杀,唉!没把小赵吓着吧?”
裴雍皱眉看他,问道:“事情都办完了?怎的在此处站着?”
卫承彦道:“哪里要我办,我只会耍铁使棍的……”
“二哥只一句话,把板水寨分做两半,香子、康崇两边为了分好处,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两个急着表忠心、献殷勤,在里头吵得人头痛,又闹着要你去拍板做主,给廖勉骂回去了,我不耐烦听,由他们先应付。”
他咧嘴笑道:“板水寨拆了,香子、康崇也还有得闹,其余峒寨没人带着,想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些番人隔三差五来捣鬼,眼下终于消停,二哥,秦州的兵是不是能调了?”
裴雍道:“不过先按下一边,叫人能腾出手来去应对北面罢了,当真要打,也不能调兵,等人从夏州回来再说罢。”
说完,指着后头地面斧头道:“拿好你那东西。”
又道:“别磨蹭了,早一时把手头事情收拾干净,便能早一时回城,不是嚷着要吃酒吃席?”
卫承彦听得吃酒吃席四个大字,如奉纶音,耳朵里再听不进其他,连忙回身去捡兵器,匆匆回了营,老老实实去干活不提。
他把份内事情办完,丢给文书官去做分发核查,明明并没有半点问题,却总觉得好像自己漏了什么,只是心中实在仅装得下那一桌酒席,怎么都想不起来。
终于等到牵了马,和裴雍一前一后赶回城时,卫承彦眼见前头人速度同飞一样,一面感慨果然二哥骑术高超,这样天色,跑起来半点不受影响,一面忽然灵光一闪,终于醒得起来。
见鬼!他先前等在门口许久,本是想问出那两个都说了什么的,怎么绕来绕去,最后竟是绕得自己干了半日的活,莫说有用,就是一点无用东西都没问出来!!
第119章 车厢
而另一边,赵明枝走出营前一段,自上马车,才坐回车厢,只觉胳膊处沉甸甸的,转头一看,木香半条腿还在车厢外,整个委顿于地,面色惨白。
赵明枝伸手去探她额头,入手冰凉,对方颈项处、胳膊上,尽是才起的细细密密鸡皮疙瘩。
她忙把人扶进车厢,将其腿、身放平,给搓了一会手,又取了毡毯来盖。
一应收拾好,赵明枝正要起身去寻倒热茶过来,却是忽被一把抓住,回首去看,木香半撑起身,攥住她衣袖不放。
赵明枝便道:“你且躺着,我去倒一盏热茶来。”
木香摇了摇头,慢慢道:“哪有倒叫姑娘伺候的道理,我只是见了方才场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现在好了。”
说着将身上毡毯一掀,就地翻坐起来,果然动作敏捷许多,不复先前僵硬迟缓。
虽如此,赵明枝仍有些不放心,便道:“若有哪里不舒服,不如叫别叔去找个大夫来看。”
木香道:“不至于这样地步,其实老毛病了,眯一会子眼睛就好。”
又道:“我也厚一天脸皮来自吹,要不是见不得这样场面,以我武技,跑起镖来,不比那些个老镖师差。”
赵明枝想起前日相识时听木香自述的身世,猜测今日症状,多半同从前事情有关,只不好问。
因见她言语间极是遗憾,但说话、行动,竟是果然恢复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便道:“将来寻访名医,未必没有医治好的那一日。”
又笑道:“不过你今日所行,难道不算跑镖——我这趟人镖,你明明也护得很好。”
木香却是笑不出来,面上露出惭愧之色,道:“已是叫姑娘遇了险,若不是二当家的……”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去看赵明枝面上表情,犹豫一会,道:“方才是为情急才不得不这样行事,姑娘千万别被吓到了,二当家的平日里其实……”
她想要给裴雍辩白几句,可想来想去,竟不知如何说,只觉无法解释。
赵明枝见她为难,便道:“一人死好过一路死,那人还是敌非我——将士在前舍命,我得了他们庇护,还不至于这样道理都不懂。”
木香愣了愣,显然不曾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手里抓着毡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道:“从前老当家的在时,我给他去各家后宅送礼,也见得不少权贵千金,无一个似姑娘这般。”
“哪般?”
“这般通晓道理。”
说到此处,木香难免有些愤愤不平起来,道:“有时老当家的同他们提及二当家的婚事,那些人当面不说,反过身去,却做挑拣躲闪,甚至有人敢做嫌弃,只说他行事冷情残忍,也不知道去细想,若无他们在前头行这许多残忍事,哪里有她们在后头好日子过。”
又道:“此刻来看,士农工商其实排得不对,未必书香门第、王公贵族之后,便是良人,所谓门当户对,半点不如姑娘这样……”
她还要再拿话来夸,赵明枝却先出声道:“人有偏见,遇得杀猪的,便怕他粗鲁,见得行商的,又忧心人市侩,乍然听闻二哥行事,难免生出误解,不是我通晓道理,也未必是旁人不知好歹,只不曾亲见,不晓得他本心,只能人云亦云罢了。”
“其实我从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赵明枝说到此处,对木香微微一笑,道:“你对我这样多夸赞,难道不是先入为主,才会爱屋及乌?”
木香顿时摇头,想要反驳自家并非先入为主,然则两人离得太近,她只能看到赵明枝秋水剪瞳,只觉实在漂亮,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喃喃道:“天下间哪有这样好的乌鸦?”
赵明枝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得一旁铜壶冒出白汽,发出闷闷响声,水已开了,便过去提壶泡茶。
即便是在车厢上,地方狭小,施展不开,她擂茶、倒茶动作依旧自成韵味。
木香本来想去接手,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赏心悦目,犹如一幅仕女图,幽静娴雅,竟不舍得上前打扰。
她心底对赵明枝好感当真一日胜过一日,已是暗暗开始筹划,若是两边事情能成,自己自然尽心当差,若是不能,遇得事情时,也要帮着竭力筹划,说一说好话,不要叫这样好的人吃什么大苦才好。
一行人紧赶慢赶,因没有多等,回城时总算天还未黑。
进了城门,不多时便拐进街巷,眼看前头就是那间小跨院,马车却隔着几丈突然停下。
别叔在外头敲了敲车厢,问道:“前头镖局的人守在门口,说是特来问一句,赵姑娘半路可有遇得一户陈姓人家,当中有个陈姑娘的?”
赵明枝推开车厢门,果然见得不远处的小跨院外站了几个镖师打扮的人,仔细一看,十分面熟,原是来京兆府时半路见过的。
几人正朝马车此处看来。
两边离得不远,她索性跳下马车,同对方招手打了个招呼,才向别叔道:“是有一户姓陈的,出了什么事么?”
院门处那几人见了赵明枝,已经急急迎了过来,当头那人道:“赵姑娘,我们得了二当家的交代,护了趟镖回城,人镖混着物镖,其中一老一少陈家人,午间便进了城,陈家姑娘同她那祖母出去访亲寻故,下午却是又打了个回转,只说想要见你,不住打听你下落,还要上门道谢,我们也不好拦,又不敢把人带来,只能先行上门来问。”
赵明枝当即反应过来,知道这陈家姑娘应该是陈芷蕙,便道:“你只说我此刻事忙,有些不便,至于所谓道谢,实在不必,将来有缘再相见便是。”
那镖师点头正要答应,后头却是一人远远叫道:“赵姑娘!”
赵明枝回头看去,不免讶然——巷口处,一辆马车正朝着此处行来,车厢门大开,一人探出头,正是陈芷蕙。
除却陈芷蕙,车厢中另还坐了人,一个自是那陈老夫人,另一个躲在阴影处,看不太清面容,只看她打扮,环珠戴翠,衣着华贵,并非什么随侍。
第120章 助力
看到远处马车,又听陈芷慧远远叫着赵明枝,才迎上来的几名镖师脸上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处宅院与李氏镖局离得实在太近,原是为了方便出入,也好照应,可到了现在,反而成为极大疏漏。
想要回到李宅,必要经过李氏镖局,如此一来,只要守在镖局门口,自然能把来往行人、马车尽收眼底。
这样的动线,不仅使得此处宅院中人行踪全不能隐瞒,还显得好像来人是镖师们引来的一样。
赵明枝自然知道个中原因,道:“无事,既然来了,打个招呼便是。”
两边间隔不过十余丈远,眨眼功夫,马车便到了面前。
陈芷慧搀着陈老夫人下来,先做问好,又做寒暄,继而择了言语道谢。
赵明枝却是道:“我本也是借力,并未出什么力气,当真要谢,只谢李二哥便是。”
陈老夫人忙问道:“却不晓得那位李义士此时何在?我祖孙二人既是到了京兆府,总不能将从前事抛于脑后,当要好生答谢才是。”
此时天色将晚未黑,赵明枝仗着目力,余光瞥见后头那女子跟下了车厢。
其人十六七岁,长相清秀,默默跟在陈芷慧后面,穿着虽然华贵,却一言不发。
赵明枝无心去理会对面这一行人来意,直截了当地道:“我也只是受恩于人,恩公行踪,自然不好外漏,只是李二哥一向忙碌,回了京兆府后,我与他也不曾多见几面,老夫人当真有意道谢,不如同李氏镖局中问话,倒比来问我适宜几分。”
陈芷蕙本来面上带笑,听到赵明枝这一番话,表面客气,其中却全是拒绝之意,那笑容顿时僵住。
而陈老夫人站在前头,面上却镇定得很,笑呵呵地道:“李义士镖局事忙,过些时日我们再去叨扰,至于赵姑娘这一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你这救命之恩,但凡知道点廉耻的,如何能置之不理?”
说到此处,她眯着眼睛,侧转过头,望了望前方宅院。
赵明枝又怎会看不出对面人登堂入室的意图,若是平日,或许还会敷衍两句,今日奔波许久,实在不愿多做啰嗦,便道:“我这几日事情繁杂,抽不出什么功夫,既是萍水相逢,便为缘分,不必过分挂怀,若是心中过意不去,将来多做施粥放药,造桥修路之事,便能当大谢了。”
说着,又指一指后面宅院,道:“我也是孤身在此,虽是厚颜借住旁人屋舍,却不好用来待客,改日得闲再一齐喝茶,今日只好失礼了。”
语毕,回了一礼,抬步就要前行,只才走两步,不想被一人叫住。
“赵姑娘!”
赵明枝循声回头,却见一直沉默跟在陈老夫人身后的那名女子站了出来。
陈老夫人连忙跟着上前,道:“今日其实还有一桩不情之请。”
说着引荐那少女道:“这位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公事家中姑娘,也姓陈,这一门是老身儿子故交,难得来了京兆府,少不得上门拜访,说起路上之事,却不晓得就有那样凑巧——他家也正着急寻李义士。”
那陈姑娘当即道:“我父亲因差事、国事许久未归,偏偏此时出了大事,我家阖府上下都焦心得很,实在急得不行,只好我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她对着赵明枝福了一福,道:“赵姑娘,你同那李镖头一路同行,想来十分相熟,还请帮忙主动劝说一番,叫他遣人去一趟衙门,将那状告撤了。”
赵明枝晓得此人多半就是陈公事自族中认的女儿,唤作陈元娘那一个,一时皱眉看了过去,问道:“什么状告?”
陈姑娘道:“赵姑娘有所不知,秦州近日战事打的是青唐番部七十二峒,当中最大一峒是板水峒,也叫板水寨,那寨主唤作田英,那日你在珍宝坊中起了冲突的那一个番人也姓田,正是那田英田寨主之子。”
“板水寨人多地广,势力也大,一向难缠得厉害,很难得的是,我父亲用了许多力气,终于说动那田寨主生了归顺的想法,叫一双儿女先来做打头,眼看就是投降的日子,要是田寨主起头,其余峒寨多是墙头草,跟着倒,肯定也就一起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