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儿子才来京兆府没多久就被官差捉了,还是这种原因,又怎么能善罢甘休?”
“这真真是国家大事,不能任性的。”
陈姑娘说到此处,愈发义正辞严:“我晓得这事情不能怪赵姑娘,毕竟不知者无罪,也是那田公子有些不熟悉晋人风俗,说话做事直接了点,谁晓得惹得赵姑娘、李镖头这一边直接去报了官,把人捉拿下狱。”
“我得知此事,怕闹出乱子,马上就送了帖子过来,本事要上门拜访,把里头厉害说得清楚,叫赵姑娘不要为了一己之私……谁知姑娘居然避而不见,我家兄长知道此事,也是一心想着平定战乱,不要再折腾了,因事情太急,只好半夜使了官差上门敲门……”
赵明枝直皱眉。
她已经猜到了这一位陈姑娘的来意。
只是一个番寨寨主之子,光天化日便在京兆府中那样嚣张,若不按律把罪治了,谁知道后头会做出什么事来。
而陈究身上全无功名,轻易便诬陷旁人是为奸细,如此做法,怎能纵容。
再一说,若她没有记错,那板水寨寨主田英,今日分明已经身首分做两半,如何能给儿子“出气”?
赵明枝听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又全是自以为是,与她那哥哥沆瀣一气,便懒得奉陪,道:“此事我已尽知,倒是陈姑娘有所不知,你那兄长诬我通狄,这样脏水难道由他泼了?那田寨主之子寻衅滋事,合该入狱,你若觉不妥,自去寻衙门赎人便是,与我何干?”
说完,转身就走。
陈姑娘急忙在后面追着叫道:“边境家国大事,怎么能只讲死理的?我知道你是京城而来投奔亲故,难道不想西北安定?做人怎么能这样自私?你又没有当真被诬陷进了牢狱,我哥虽是做了恐吓,其实……”
她还未追上,就被几名镖师拿人身隔开,半点不叫再往前走。
赵明枝就地回身,先看向陈老夫人,却是指一指那陈姑娘,笑道:“原来老夫人所谓涌泉相报,便是这个意思?”
陈老夫人尴尬站着,只好道:“赵姑娘不妨退上一步,将来想要在京兆府立足,有陈公事相帮,何愁没有助力?”
赵明枝冷笑道:“就凭陈岩?他那点能耐,连个番人都拿捏不住,别人打下来了,他去舔,能给我什么助力?”
第121章 算盘
“你!”
陈姑娘张口欲要反驳,然则仔细分辨,只觉赵明枝所说好似句句都为主观,明明毫不客气,偏偏平铺直述,全是事实,压根无从驳起。
半晌,她也只好骂道:“我父是为朝廷忍受屈辱,你这样的村妇,自私自利,哪里懂得他忠君爱国之心!”
赵明枝冷嗤一声,道:“多谢你父忍辱,忍败了几万番兵,忍降了七十二峒峒主,还忍出了我军敬德关大捷,若非你父舔忍,秦州如何能有今日安稳?”
又冷声道:“你这话不如拿回去问陈岩,看他敢不敢当着秦州军民的面说——难道不觉亏心么?”
她并非仓皇逃难的闺阁少女,对番地所知,又岂是这一位陈姑娘能比得上的,寥寥几句,和着话语中讽刺之意,听得对方脸上涨得通红,一旁的陈芷蕙更是如芒在背,只好装作聋子。
陈姑娘又是气,又是臊,讲不过道理,气得就要冲上前动手。
只她还没多走几步,就被陈老夫人一把伸手抓住。
陈姑娘心火上攻,就要骂仗,却见周围不是李氏镖局的镖师,就是李家护卫,数十名彪形大汉个个瞪着眼睛看来,人人面带怒色,那怒意仿佛发自内心,犹如想要撕了自己一般,哪里还敢动。
她打了个激灵,心里实在害怕,只好退后几步,躲在陈老夫人身后暗自咬牙切齿,半日说不出话来。
赵明枝冷冷再道:“同为女子,我不愿伤了你颜面,再来纠缠,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又看向陈老夫人,道:“不图老夫人记我半分情分,只不要再做上门,行今日这样事,说今日这样话,两相撇个干净,我便算承了你的答谢了。”
说完,转身便走,再不做半点回头,径直进了院门。
陈老夫人手里抓着陈姑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本想再追上前解释几句,再做道歉,早被护卫拦了,半点近身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她手脚发寒得厉害,再回想赵明枝方才说话、行事,尤其语气同话中内容,心中更是拔凉拔凉的,总觉得今次好像弄巧成拙,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眼见身后那一位陈姑娘仍是愤愤不平模样,她咳嗽了两声,急忙用力将其攥紧,生怕对方再闹出什么事来,口中则是低声劝道:“陈姑娘切莫同她一般见识,陈公事身份本来就敏感,你那兄长同番寨公子都还在狱中,若是再做了得罪……”
一旁的陈芷蕙也忙道:“元娘,那赵姑娘遇得贼匪都敢打杀的,手里捏着不知多少人命,凶煞得很,你怎能在她面前讨得到好。”
“还是先回府,等你爹回来再做计较。”
陈元娘借个梯子下了台阶,不忘放个狠话道:“等我爹回来,自有她好看!”
然则看着周围许多护卫,那声音不由得越说越低,灰溜溜匆匆回了马车,急忙催着车夫走了。
三人出了巷子,虽然陈元娘再三相邀,陈老夫人还是坚辞道:“我已送了信回秦州等我儿来接,不好轻易腾挪地方,陈姑娘家中事忙,还是赶紧回府,说不得陈公事已经回来了。”
然则陈元娘一走,她便催着孙女道:“你且写封信,好生道个歉,给方才那一位赵姑娘送去。”
陈芷蕙听得一愣,问道:“祖母,那赵姑娘方才意思,不是叫我们不要再去打搅么?此时凑过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陈老夫人心中本就烦闷,被孙女这样一问,更是不耐,道:“叫你写你就写,怎的这么多废话!”
陈芷蕙只好喊人来磨墨,只是提了笔,毕竟同赵明枝半点不熟,竟不知这信要如何开头,半日才囫囵凑了一篇出来。
等这信递到陈老夫人手里,她捏着一页薄薄的纸,看着上头敷衍文字,气得倒仰。
然则到了如此地步,她也知道骂人无用,只好自己把那信一扔,指着桌上纸笔,怒道:“我来说,你来写!”
陈芷蕙终于松了口气,忙捡了笔,按着祖母口述,一封简单道歉信,居然写了三四百字,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好。
她写完之后,本以为可以封口,不料却又被陈老夫人盯着认真拿笔工工整整抄了一遍。
等到信件送出,陈芷蕙实在不解,忍不住问道:“祖母,怎的今日这信,写得这样……”
犹豫几息,她才把后头那个词补上了:“这样客气……”
恰才送出的信件中语气,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低声下气。
便是送给陈岩陈公事的拜帖里,行文也没有这样小心的。
陈老夫人这一回却是难得地没有责骂孙女,咳了咳,才道:“这次可能走眼了。”
她叹了口气,面上竟有几分灰败,道:“路上遇得那样事情,我临急临忙就闹得左了,今日再看见,那姓赵的自京城来,又是国姓,对陈岩这样的官员还敢直呼其名,你听她语气,看她举止进退,不像是寻常商户人家,倒像是哪家皇亲国戚。”
又道:“虽然现在世道姓赵的宗室早不值钱了,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要是真闹起来,我们却也落不了好,你我眼下境况,还是不要惹事为上。”
“那要是陈公事回来……”陈芷蕙问道。
陈老夫人道:“等他回来,叫他先去碰一碰,若他碰得动,果真只是个寻常商户,那便算了,总归你年纪小,将来只推到我头上,说是我怜惜弱小叫你写的信,丢脸也只我这老婆子丢。”
“若连他也碰不动,当真是个硬茬子,有着一封书信垫着,那赵姑娘也不好再来找你我麻烦。”
陈老夫人在这里教着孙女,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不晓得此时那秦凤走马承受公事陈岩果然已经回了城。
陈岩一进府,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手中才捧了茶,管事的就急忙凑了上去,把田英儿子在珍宝坊中给抓了的事情说了。
那管事的惶惶然道:“少爷怕害了老爷的事,就去找那个惹事的姑娘一家,不想给城中一个叫李训的——就是开了李氏镖局那一个,喊了衙门去,居然把少爷也给拿了,眼下两个都在牢中,小的使了许多力,怎么都捞不出来。”
第122章 不美
陈岩方才坐下就得了这个消息,再无心思喝茶,立刻问道:“找的哪一个,怎么会连两个人都捞不出来?”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进了牢狱的,一个是他唯一养子,将来要承宗承嗣的,一个是板水寨寨主田英之子,身份更是要紧。
京兆府衙里头居然会不清楚其中厉害,竟敢不放人。
管事的忙把几个姓名先后报了,又道:“个个只肯打官腔,也不晓得哪里学的,连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问到最后,还推我去找左右军巡使,说什么裴节度正整肃风气,如果不按规矩行事,将来事发,叫上头知道了,他们自身难保……”
陈岩眉头皱得死紧。
这样的话,拿去搪塞傻子都没人信的。
走马承受一向是天子心腹,为其监督戍军、监察边臣。
原本太上皇在时,因西北不听用命,京兆府多有反志,偏偏此地兵强马壮,又偏居一隅,朝中数次敲打,实在鞭长莫及,不仅没有占到便宜,还一次比一次吃的亏大。
他按着天子意思行事,没少捅过刀子,几回下来,早闹得水火不容。
眼下太上皇缚于夏州,北面徐州被围,狄兵南下,新皇弃了近半国土南逃,十有八九是要献土献银求和的。
朝廷势弱,西北却得以保全其身,此消彼长,他的存在本来已经极为尴尬,更何况还不清楚新朝廷是个什么打算,会不会,又还能不能给自己助力。
陈岩心中焦虑,免不得一面请托旧人帮着打听阁台中人性情,一面在此处同那番人峒主相联结,作为壮实自身。
他一向多居于秦州,对京兆府中市井人物不太熟悉,听得是镖局,虽不把这等粗莽武夫放在眼中,却也知道如此行当,除却要讲究拳头硬,后头多半站着相帮的,否则绝难立足,只稍一思忖,便问道:“李氏镖局走的谁人门路?”
“问了一圈,说是多年前曹节度放出去的下人出头跑的,这一向反而扩得越发大了,不过行事低调,从来不惹是生非,也不晓得怎的今次忽然揽了这摊烂事。”
陈岩再问根由。
管事的把打听到的赵明枝身份背景说了,又道:“大姑娘前日先送了帖子过去,对面没有理会,此回只好亲自上门拜访,想着若能由那女子自愿同衙门分说清楚自然最好——正同老爷前后脚回来……”
两人说着话,那陈元娘早得了信,匆忙来了。
她一见陈岩,眼泪便簌簌直掉,口中先唤一声爹,把自己方才在赵明枝处遭遇一一说了,最后道:“我今日空跑一趟,还白白遭了羞辱,大哥也没能接出来。”
陈岩自宫中出来,行事自然更为小心谨慎,详细问了女儿许久,奇道:“陈老夫人又是哪个?”
得知是宣谕使陈余的老母带着孙女西迁,路上正好撞见赵明枝,今次送了拜帖过来,女儿上门相见,说起此事,对方便主动帮忙,牵头带了过去,陈岩才稍稍放了心。
宣谕使一般是承皇命寻访民情、察按百官,天生便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对方外地来的老娘,自然没有能耐从中做什么算计。
而陈余的亲娘说姓赵的女子只是个商户女,李氏镖局的主家唤作李训,两人关系匪浅,今次事情,多半是李训为了讨心上人欢心,为她出气才闹出来的。
当真如此,那便好办多了。
老曹莽的手下,对自己这个走马承受公事本就敌意满满,为了给心上人出口气,做出这样不知死活,没有分寸的事来,倒也正常。
他打听得清楚,却也不敢妄动,因知裴雍已经回了京兆府,唯恐一个不好叫他睁眼看到自己,更怕因这一桩意外,引得那田英立场反复,思忖再三,也顾不得自己屁股没坐热,忙叫人去寻了名帖出来。
京兆府衙中能找的已经找了个七七八八,都不肯搭手,那便只能再往高处寻。
可再高处多是裴雍亲信,未必肯任由他同番人搭在一处,也许恨不得借着此事将两下拆开,更不能叫他们知晓。
陈岩认真想了半日,才寻出三两个能用的人来,也顾不得要不要倒贴人情、银钱,连忙先回公衙寻了两份公文出来作为借口,拿蜡封了,也不假托他人,自带名帖,领着一干侍从,去一一拍门。
他在此处一番运作,从傍晚跑到深夜,终于说动了两人隐瞒缘由,私下帮着向衙门捞人,自认已经足够仔细,然而哪里料得到,陈老夫人先前虽然没有欺骗,可后头发现不妥,却没有主动提点,正指望他去试撞个软硬出来。
而他那女儿陈元娘天生不足,后天也没能补全,同赵明枝虽然见了面,也搭上了话,但只觉受了委屈,根本分辨不出对方言语中微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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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枝并不知道这一位陈公事做的许多好事。
她今日得见陈元娘,听其所言,观其所行,对那陈岩已是十分不满。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非耳濡目染,陈元娘如何说得出那许多离谱话?
弟弟登基两月有余,日日只忙于逃难避战,年纪太小,连字都没来得及认全,对手下良莠不齐官员自然也难以一一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