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只觉得她举动奇怪,本来想问,只木香一时喊了小丫头进来搭手,自家进去里边叠被铺床,一时又去着急寻那热炉子过来帮着一同烘头发,过一会又忙着去收拾换下来的衣物,简直脚不沾地,显然有心躲避。
然则这样小小一间房舍,事情根本不多,用不了多久,等小丫头一走,便又只剩两人相面而对。
赵明枝实在疲惫,很快躺了上床,眼见木香仍在轻手轻脚收拾,便同她道:“今日赶了一天,怎的还催着自己忙来忙去的?我看此刻也没什么东西十分要紧,不如早点歇息罢?”
又温言道:“白日里遇得那样场面,正要好好缓一缓才是,不要去做多想,若是不好睡着,趁着刘大夫还在,不如请他来看看,吃一剂安神药才好放心。”
只赵明枝行事越是体恤,言语越是温柔,木香挣扎之色便愈发明显。
她迟疑半日,看着隔间那硕大箱笼,终于问道:“方才我提灯送人,二当家的临走前特地交代一句,叫我帮着赵姑娘收拾行李……”
赵明枝见她说话,以为得了缘由,顿时松了口气,道:“我当是什么事——其实也无甚要收拾的,简单带几套换洗衣服便是,明日再说也不急。”
木香皱眉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这样世道,护送的又尽是镖局那些个大老粗,怎能只带几套换洗衣物?若是路上忽然急用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姑娘吃了这一路苦头,还未吃够么?”
她说着说着,索性放开问道:“二当家的说是这两日姑娘便要远行——才到府里几日,作甚就又要远行了?行到哪里?”
顿了顿,又问道:“难道也去京城?”
赵明枝半靠在床榻上,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则木香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她放下手中衣物,自上前几步,先到赵明枝床边给她放下半边帐幔,复才低声道:“姑娘且想得清楚些,北面战乱,便是朝廷都南逃了,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便做冲动。”
赵明枝听得不解,本来已经十分困倦,只好强打精神看她。
木香索性捅破那层窗户纸,道:“姑娘不必瞒我,衙门里头已经在传了,只说节度要去京城,大家只以为这是流言,只我晓得不是——节度一回来,西北大营便接连调兵,又开始征发徭役,府衙更是急招人买粮秣辎重,昨日冯管事还叫人去开了库房,把二当家的春夏骑装收拾出来……”
“朝廷事情,我一个做丫头的管不着,也不能管,二当家的行事自有考量,只会把顾全大局放在前头,也轮不到我管——只姑娘这一处,你我二人相识这几天,我又得你这许多关切,怎能眼睁睁见你自讨苦吃?”
“我也不晓得二当家的说了什么,竟叫姑娘欲要同去京城,以他人品感情,自然可信,然则并不要做到如此地步。”
“要我来说,姑娘不如留在府中等家人来到,一旦北面消息传回,局面初定,再叫长辈去做商议,如此最为稳妥——不要为了旁人……”
算起前次,木香已是第二回 做劝说,劝得更为直白。
赵明枝自然承情。
她本来困顿,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清醒,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木香撑在床榻上右腕,轻声道:“多谢你提点——可我不是为了旁人,只是为了自己。”
眼见木香不甚相信,她便道:“实在我家中有些急事,仓促之下,只好对二哥做了请托——是他为我,不是我为他。”
又道:“等将来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未必你还会有今日这样念头,说不得便要调转态度,把今晚这话,再同你家二当家的去说了。”
她说完这话,外头更鼓忽然敲响,打更人恰好在巷道路过,那竹梆声穿堂入门,衬得屋内更为安静。
等到更声停歇,赵明枝复才把木香的手腕放开,轻声道:“你我相识这几日,得你许多照料,又有真心,实在愧煞——多说无用,我心中其实已经全数记得清楚,总之,只能说一句多谢。”
又道:“早些睡吧。”
语毕,她也不再啰嗦,对着木香微微一笑,将身体躺平,自准备入睡。
而木香半边屁股坐在床边,眼见赵明枝对着自己笑,那眼睛弯弯的,正因困倦,更显温柔。
她右腕那一处方才剩余的触感仍未消散,只觉得对面躺得安然的那人好像使了什么术法一样,只一握,又几句话,居然叫她空有许多力气,半点都使不出来。
两人各自睡下,却不晓得裴雍并卫承彦二人一出府院,后者便忍不住问道:“二哥,你当真要去京城?衙中、营中,得了消息的人都在议论,不晓得多少人来问我,我不知如何说,只好拿话瞎对付……”
又道:“只那一二千兵,旁人不好说,钱惟武却是个小人,正要借此机会来报复,我是不愿意你去的——这样烂摊子,又不是你我惹出,凭什么要我们去收拾?赵家人还真当那几钱俸禄,便把我们命给买了?”
第128章 送信
两人各自牵马,因在巷中,便不着急上马,只先步行。
裴雍道:“总要有做事的人,又不是为某一家某一姓,况且此时并非从前,要是再只惦记自家得失,你这样聪明,又怎会不知后果。”
卫承彦冷嗤一声,道:“谁人弄成这样局面谁去做事,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徐州狄兵困不住,必会往京城走,京城一失,中原必失,蔡州也再难固守,届时便是西北也不能偏安。”
“那也不用二哥自去,下头大把能使的人,实在不行,廖勉不也闲着,怎么不好跑一趟?二哥什么身份,怎能亲自去那京城,还要同京畿禁军做换?一旦有什么闪失……”
他生了一通气,仍旧不服,越想越是不高兴,复又道:“二哥,我只问你,若是钱惟伍又要使诈,蔡州那些个骨头软的也同他站在一处,步步算计,把你用了就丢,果然想要最后兔死狗烹……”
“狗也是长了牙的。”裴雍淡淡道,“当真有那一日,你领那兵马难道全是吃素的?邓州陈的兵难道只是做看?”
又道:“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逼到头上——我虽不愿做那事,却也不是不能做那事。”
大半夜的,正值天昏地暗,前方虽然有护卫擎着火把,那火光摇曳,忽闪忽暗,路上除却脚步声、马蹄声,也无旁的路人,只有呼呼风声。
裴雍语气同平日里说话一样,声音甚至还更沉两分,然而传到卫承彦耳中,叫他一时惊疑不定,实在拿不准自己听的是对还是错,忙自转头看去。
他想要问话,见得前方护卫距离,又怕太近,唯恐外泄,不敢追着先前话题来说,只好含糊道:“按着二哥计划,我手中兵不是要同禁军半掺,又有蔡州监军在……”
“钱惟伍手下能用的也就那三四个,若要分兵,我自随意,他绝不肯答应,不独如此,也不会敢叫你那半数兵马掺入禁军,肯答应拌个一二千便到顶了——真有那一日,一两千兵,你拿不住?”
卫承彦当即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道:“莫说一两千兵,就是翻上一倍又怎样?到了我手里,还能飞天了?必定给他们收拾得妥妥当当!”
裴雍稍停几息,又道:“按我所想,钱惟伍得了蔡州旨意,多半要装傻,催得紧了,只会分个千八百弱兵出来,派遣不得器用的偏将去领兵,不是尤璋,就是施洪浩,看这两个往年行事,多少有点子义气在,未必不能拿话劝用……”
卫承彦立刻道:“二哥放心,我从不是乱打滥杀的!真有义气,以我能耐,用不了几日功夫就能降服?”
他在此处自吹自擂,裴雍却犹如未闻,只抬眼看向天边。
此时正当十五,一轮圆月生出未久,挂在天上,既不大,也不算明亮,周围更无多少星子,只它独悬空中,孤零零的,看着有些可怜。
***
此处赵明枝睡卧,裴、卫二人自回府衙,隔着两条街巷之外,走马承受陈岩的书房中却是灯火通明。
他手里捏着一份回信,凑在蜡烛边上借光反复读了两遍,脸上被那灯火映着,明暗交替,竟显得有些阴沉。
站在陈岩下首的是一名陈府管事,口条倒是清楚,只那声音越说越小。
“……只说使过力了,谁料想没能帮上忙,把礼都退了回来,还叫小的回来给老爷告个罪,只说今次不是不想搭手,实在能耐不够,心里过意不去得很,只盼老爷不要生了误会……”
陈岩忍不住冷笑。
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才几个时辰功夫,就全数回来推拒,当真觉得过意不去,就不会只敷衍几句陈府的管事了,至少得叫下人赔些礼回来,甚至亲自上门致歉才是。
明明白白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偏他还不能出面收拾!
“田寨主那一处还没有信么?”陈岩问道。
那管事的忙道:“府里一直有人在驿站盯着的,只要见得田寨主,立刻便会回报,不过眼下还没有什么动静。”
陈岩点了点头。
田英虽然已经打算降了,可许多条件还未商谈妥当,到得营中,另还有其余几家峒主在,讨价还价起来,不是那么快就能办好的。
不过眼下他倒是希望这拉扯耗费的时间越久越好,能给他争取时间出来运作。
陈岩又看了一眼手中那书信文字,才把信件凑到灯烛上引燃,又揭开一旁香炉,整个扔了进去。
他盯着着那纸烧成灰,用一旁的银镊子将那灰搅了两下,方才重新盖了盖子,转头同管事的道:“去把元娘喊过来。”
那管事的懵了一下,低声道:“老爷,这会已经丑时,我怕大姑娘早已……”
他话说到一半,因见陈岩脸上表情十分难看,连忙闭了嘴,匆忙退得出去。
凌晨时分,正是人睡得最熟时候,陈元娘给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知道是陈岩发的话,丝毫不敢有半句多问,本还要梳妆打扮,被管事的等在一旁一迭声催促,只好草草赶了过去。
她一进门,方才坐下,面前就摆了一份书信,又有笔墨纸砚。
陈岩指着那书信,又点一点桌上已经摊开白纸,道:“照着抄一遍。”
陈元娘连忙低头去看,初时茫然,等看完那文字,复又满脸震惊,问道:“爹,会不会哪里搞错了?那姓赵的女子当真是裴雍外室?不是我看不起她,实在那张脸——不应该啊!”
她认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摇头道:“肯定不是,陈老夫人同那陈姑娘是半路遇到的她,确实是京城逃难来的,若说她同那李氏镖局的镖头有点什么苟且,倒还有可能,至于裴雍,当真没道理啊!”
陈岩道:“廖勉特地交代左右军巡使派了两队巡铺,日夜在那巷子外守着,也有人亲见裴雍半夜从那院子里出来,他无亲无故的,连着两天半夜去找,除却外室,还能是什么?”
又道:“莫要多管,眼下太过仓促,后头事情将来再查,你而今只把这信抄了便是。”
陈元娘虽然不甘不愿,到底不敢违背父亲,只是抄完之后,越发觉得不合情理。
她见得后头那厚厚一叠,竟全是礼单,其中金银珠宝之外,还有不少古董书画,犹豫一下,忍不住道:“爹,那姓赵的商贾出身,这许多古画书帖,其人未必识货,依我看,也要不得这许多,一页单子的金银就已经足够了。”
“她哪里见过这许多好东西,给得多了,把胃口养大就不好了!”
又道:“给她去信送礼有用么?真能把弟弟放出来?”
“但凡那姓裴的真有一点上心,就不至于把她扔到巷子里住了——我看那宅院小小的,也没派多几个丫头到身旁伺候,连出入时用的马车都又窄又小,她穿的料子半点上不得台面,看着不像是出自什么大富人家。”
“要是办不成,岂不是白送她了!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
第129章 处置
陈岩却没有理会女儿的话,见书信已经写好,便把陈元娘打发回去,对着一旁管事的道:“去把前次做的信封找来。”
那管事的忙出门去了。
等人走了,陈岩才转身进了书房内厢。
他取随身钥匙开了其中一格柜子,在当中翻找一番,犹豫了许久,才抽出几份文书来。
等管事的捧着几个信封回来时,陈岩也不让他避让,当着对方的面,把那信封尾部拆开,拿起来示意一番,道:“你看清楚了,这信里头分为三层。”
原来那信前后俱是开口,只是从正口处看进去,与寻常纸封全无半点不同,但从后边封尾去看,就如同一个“亖”字,一共三层。
陈岩先将那几份薄薄文书亲自折了,往贴边的两层分别塞放进去,又把陈元娘抄的那信装在最中间那一层,再用蜡将尾部封好。
一番动作之后,自封口处拆开时候就只能见得陈元娘手书信件,并那厚厚礼单,半点看不到先前塞进去的文书。
又因这信封纸质厚得很,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不易叫人多想。
“外头两层装的是柳条、宝泰两条街上的铺面契纸,另有州西巷子里的两进宅院契书——你先把书信、礼单送进去,看那赵家女什么反应,若当即便收了,又做满口应承,这宅院、铺面就不必再提半句。”
“要是她得了礼单,犹不知足,不像是个好打发的,你不要着急回来,再叫人传话进去做提点,喊她仔细拆开这书信,看其中房契地契,作为说服——你听明白了没有?”
管事的连连点头,忙道:“老爷放心,我在您跟前伺候这许多年,其余不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陈岩点了点头,道:“不要等天亮,你现在就把这信带上去那宅院外,只等屋中有了动静,便叫人送进去。”
那管事的果然应是,忙把那信贴身藏了,急急喊人套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