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人走了,陈岩方才放下了半颗心。
若说那礼单还只是厚礼,加上房契、地契,虽不至于到那财可通天份上,却也是无人能够小觑的一笔财富。
尤其他早听女儿说过,那赵姓女子是为京城商户出身,家中正要跟着迁来,这样时候,送什么都不如送铺面、送产业,好叫她安置家人。
不管是不是外室,同那裴雍什么关系,便是一床夫妻,也有不好开口的时候,柳条、宝泰两条街的铺面十分难得,那女子只要稍一打听,便能得知其中价值。
总之,先得把人捞出来。
想到这一处,又回想起方才陈元娘言语、行事,陈岩本来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变得更为阴沉起来。
他几乎没有多做迟疑,就打铃将自己心腹叫了过来,吩咐道:“天一亮,你就出发,去一趟江州。”
又道:“前次我出钱造了祠堂,又重新理了族谱,应该早就已经修出来了——你到了之后,先喊人送两本过来,等书送了,人就不要着急回来,先在族中住着,替我好生物色一番,看看有无合适过继的,最好是不曾记事的幼儿,实在不行,几岁的小儿也可,最要紧是看着性格服帖,和善孝顺,其余都可放到后头。”
那心腹吃了一惊,犹豫道:“老爷,这事……大少爷同大姑娘那一处……”
陈岩皱眉道:“你只办你的差,嘴紧就是。”
那心腹道:“小的这一处自然不会泄露,可要是去了江州,大少爷同大姑娘家中还有亲在,若要打听小儿,难免走漏风声……”
陈岩道:“等江州那一处消息传得过来,还有没有大少爷、大姑娘都是两说。”
他把又交代了几句,才把心腹打发出去,自家却留在书房里,想到那板水寨田寨主的儿子还在狱中,又想到自家那个便宜养子惹出来的事,另有那养女愚不可及,两个都脑子灌了水,才叫事情到这地步,只觉站也不舒服,坐也不安宁。
人是不能再送回去的,毕竟在府里养了这许久,也知晓不少密事,再一说,便是不知道什么,一旦送得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在外头传言。
养女还好,一抬嫁妆随意打发出去便是,实在不行,安排个拿捏得住招赘进来,生几个看看有无能拉扯的,只要能给自己捧灵摔盆,延续香火,其余都不打紧。
至于那养子陈究,还是要想办法早日处置了才是正紧。
陈岩甚至觉得此时能把人直接在狱中做了最好,干干脆脆报一个瘐死上去,一面能拿去同裴雍讨价还价,今后不管在谁人跟前打起嘴仗来,自己都是占上风的,一面也无声无息绝了自己后患。
只可惜他的手实在插不进去。
陈岩正烦着田英儿子的安危,眼见外头天色渐亮,终于有个出去打听情况的下人匆忙回来了,也不敢怎的抬头,先把手中文字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问得遍了,四处都查不到那李训来历,也无人晓得裴节度同他什么关系,至于那京城来的赵姑娘,更无人认识……”
“别人都瞧见裴雍打那巷子出来了,也查得到李训是自曹府出去的,样样线索摆在面前,去得这样久,就给我查出这一点子东西来?”陈岩口中说着,强忍着怒气翻看那接过来的资料,越看越觉得就是一团屎,沾手都嫌臭的,顿时气急,将那卷册往桌上用力一摔,骂道,“我养你们难道吃干饭的吗?!”
那下人满头是汗,只好道:“小的这便去再查。”
只他停顿一下,还是忍不住道:“老爷,却不晓得那李训是曹府出去的话,是谁人口中传出的?另有那裴节度半夜打那宅院中出来事情,又是谁人得见的?”
“小的本想进去寻个左右邻舍问一问,还未进得巷子,便有巡铺盯着,等走了进去,又有不知哪里冒出来镖师一路跟着,压根凑近都不能,不单白日,半夜也是一样——只不晓得是哪一家探子那样得力,竟能……”
陈岩原本正气,还以为这下人要找借口脱责,然则听着听着,忽然背上、头上渗出一层薄薄冷汗来。
在这京兆府中,他同裴雍摆在一处,衙门也好、军营也好,谁都知道站在哪个那一边。
那为什么那左右军巡使手下,敢明目张胆把裴雍名字抬出来,说他半夜去探访那赵家女院子?
他原本只以为是姓裴的行事肆无忌惮,全无防备,可被局外人一点破,忽然就惊醒了。
难不成……这其实不是行事不谨,而是明晃晃对他做警告?
若真如此,他叫大半夜去巷口守着,又要大早上强送信进去,岂不是等同于拔了虎须?
陈岩一时惊慌,脚都软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急忙打铃喊人道:“去把陈管事叫回来,说我这里有急事,喊他立时就来,原本差事不要再办。”
然则人才领命出去,还没踏出门几步,却见那陈管事一面擦着头脸上汗,一面匆匆跑了进来,手中还扶着胸口处,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叩首道:“老爷,小的办事不利,那书信才送进去就被退了出来,本还想做提点,喊那院中女子去拆信封,谁知里头只传出来一句话……”
他犹犹豫豫抬起头,半晌不敢继续。
陈岩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只装作无事道:“说什么?”
“那女子说……说……”陈管事吞吞吐吐,“她说……请老爷不要白费力气了……”
“究竟说的什么!”陈岩并非傻子,怎会不知道下人做了遮掩,追问道,“裴雍就算了,难道她一个女子,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陈管事不敢再瞒,只好道:“倒也不是辱骂,也不知道是不是里头传话传错了,好似是说,老爷与其在此白费力气,不如回去翻翻晋刑统……看看自己合哪一罪,老实自投罪己,倒能少些责罚……”
那话语虽然没有辱骂,听在陈岩耳朵里,却是更为古怪,叫他那内衫沾着汗水,湿濡濡贴在脊背上,竟觉发寒。
良久,他才问道:“你这就回来了?有无探到其余消息?”
那陈管事忙道:“除却小的一家,另也有一个陈家下人过去,只信件也被退了出来,小的本还想着收买其中仆人做个说客,谁知没多久就被请出了巷子……”
陈岩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自知自己今次是步步行错,最麻烦的是,此时犹不知道错在何处。
他不敢妄动,却又不敢不动,良久才道:“着人在巷子外盯着,再买通他家左右——我不信那巷子难道给姓赵的包了,那裴雍若敢如此扰民,此时朝中拿他没有办法,将来迟早我要参他一本!”
那陈管事不敢啰嗦,连忙去了。
然而一日三趟回报,报了两天,所有人都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那李家宅院,竟似再没有人进出。
莫说那姓赵的女子再未出门,便是里头仆妇、小厮、护卫,也没有一个露头的。
难道饭菜也不用买,不用吃?
不独如此,一直守着的巡铺也早撤了,镖师更是不再见了踪影。
等陈管事终于命人重金买通一名巷子里头其余宅院的仆役,一同过去敲门,却在那李宅门口遇见了略有眼熟的陈芷蕙。
对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满脸失魂落魄,见得人来,只苦笑道:“你是陈公事家的吧?来找那赵姑娘么?不必找了,人已是走了,不晓得去了哪里,早两日就没了踪迹。”
第130章 重逢
将要开春,一旦过了最冷的那段日子,地面的冻土就开始松化起来。
赵明枝骑在马背上,勒马而停,眺望这一条许州去往京城的官道。
远远近近全是人群,时有婴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劝哄声、喝骂声隐隐传来。
沿途看到过许多类似场面,本来已经见怪不怪,然而越往北走,尤其近日,遇到的流民数量越多,至于今时,放眼望去竟是足至上千人,俨然成山成海,俱是携家带口、扛被背锅的。
众人看着虽无队列,但都挨得很近,显然关系并不生疏,应当不是同村同族,便是同地同街,几乎都为老弱妇孺结伴而行,甚少青壮。
这几年来大晋战事不休,又因京城才遭了劫掠,先前又是征兵,又是徭役,早不剩多少壮勇,能跑的早跑光了,剩下全是跑不动的,而今连这些跑不动的都要跑,叫赵明枝看得心中一突。
一丈开外有个老叟在骂孩子:“好好的麻鞋你不穿,要穿布鞋,现在腌臜破烂的,底也漏了,又湿了雪,哪个有空给你洗,去哪里寻地方晒烘,要是干不得,我看你晚上穿什么!”
那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擦着脸上泪哭道:“阿公,我单穿麻鞋脚趾冷,冰水泡着又痛,阿妹好重,压得我脚底都是水泡,我肚饿,走这半日没吃东西了。”
那老叟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吃吃吃,尽日就晓得吃,都说把小四留着送人,你硬要带着,还嘴硬自己背,本来就没几口口粮,你让她半口,自己活该挨饿!”
赵明枝低头看去,果然见得那小儿脚上一双布鞋外头套着一双麻鞋,里头鞋子麻黄色,鞋头已经洞穿了,露出里边红肿脚趾来。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马蹄、车辙碾得混黑,踩得用力些就冰泥四溅,不管怎么小心,即便赵明枝骑在马上,裤腿、披风都会被冰泥水溅湿,更何况一个用腿脚行路的小儿?
那孩子背后背着个篓子,此时从篓子里钻出一个三四岁女童来,看着极瘦小,趴着前头那小儿的背先喊了一声阿兄,又道:“我下来走,我会走。”
孙儿一抹眼泪,回头呛了一句道:“你那鞋烂了还没补好,怎么走?”
“不穿,我不穿走路。”那女童忙道。
“你就得一张嘴巴!等走出病痛来,没银钱看大夫,我半路扔了你,看你还吵!”
女童顿时唬得哭了起来。
眼看两个小的在此处吵闹不休,那阿公忍不住骂骂咧咧两声,上前去抢了背篓放到自家前边担子上头,回头又骂道:“养两个讨债的,要不是你们,我哪里用得着受这个苦。”
“我老梆头一个,两脚一蹬,闭眼就去了,管他什么狄不狄,乱不乱的,杀了我早死早了,偏生个短命女儿嫁个短命鬼,又留两个讨债鬼……”
“早晓得把你们两个一并卖了,好歹小的有口饭吃,命自有旁人去保,剩我自己一个,饿死都是自家选的……”
只是骂着骂着声音越低,催那孙儿道:“饿着,等到前头寻个坐的地方再吃那半个干馍!”
听得老人骂,一个男童不敢做声,老老实实低了头,另一个女童则是老实缩回背篓里。
那老头本就挑着两头担,一前一后两大筐细软,十分吃力,勒得肩头都重重压了下去,此刻多一个不知道多少斤的小孩,走路都慢了几分,额头上更青筋直迸。
赵明枝看得难受,却不好上前,更不能去问,只得招来一旁护卫交代了两句。
正说着话,前头去打听情况的镖师便回来了,回禀道:“这一群都是酸枣县下头一个村的,说是听到徐州城不好了,又得了消息蔡州那一位又要南迁,还亲眼见得禁军望南逃窜,另又有京畿各地人群南逃,本来不走也只好走了……”
他先做了一番解释,又道:“榆林的驿站就在前头,再行半把个时辰就能到了。”
说完,又忍不住小心看了一眼不远处经行的流民,面上表情颇为紧张。
流民自然可怜,然而此地足有千人,一旦暴动起来,实在极难压制。
赵明枝问道:“他们打算往哪里去?”
那镖师道:“说是先去蔡州,其余事情等到了再看……”
这便是认定了天子将要南迁,打算跟着逃命的意思了。
赵明枝越发皱眉,本还要问话,前头流民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声哭骂道:“我不走了,你们要走就走自己的,我自回去翻土——眼见开春了,那地荒着,难道不要人去种?”
是个三十出头妇人。
她一开口,边上不少人也跟着停了步,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几个人急忙围了上去,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那妇人拦断道:“莫要同我说那些,我身上拢共没有几文钱,一路讨饭,越来越难讨,我儿病了也无药医,左右都是死,病死饿死,不如回家去死……”
说完,竟真的扶着个人,转头便要走。
见她这般作态,人群分开一道口,有几个老人走了过去,当头那人出声道:“你此时回去,村里一样没有药,只你一个人,你怎的活的?”
又道:“前头当有村镇,一会到得地方去寻大夫便是。”
那妇人哭道:“哪里还有银钱寻大夫……”
又道:“去了蔡州也没饭吃,一样有人追打,要死也是我们先死,当官的当皇帝的哪里理我们死活?当日那皇帝跑时,何曾管过我们了?追着过去半点好处没有的!”
“我这腿脚跑十天八天还能跑,跑三两个月,还不如叫狄人杀了我得了——我自要回乡,真有贼人来了,我进山里林子里躲着,果然死了,只怨我命不好。”
“有无人与我一同回头走的!”
她这话说完,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面上也露出动摇之色来。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大冬日的,寒风刺骨如此,谁人又真心愿意南逃呢?
“阿公,不如我们回去吧?家里田也要翻土了。”
不远处那小儿忽然小声道。
先前老叟怒瞪外孙一眼,道:“别啰嗦,听风就是雨的,听她说什么——我亲见过狄人,她难道见过?打起来哪里能躲能活了!”
果然那妇人喊嚷半日,依旧无人理会,她一人扶背着儿子回头走了几步,孤立无援,原地站了站,只好又回头跟在队列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