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脸色忽然煞白,二十板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忘记了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原来是那个跪伏在地的小公公,为赫连信引路不小心砸了灯笼。
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拖拽着重物的声音,渐渐远去。
宋昭没有回头,后背被冷汗浸透,风掠过耳畔,卷着细雪扑簌簌打在伞面上,又凝作冰水,顺着伞骨滑下。
“嗒。”一滴雪水坠入她后颈,沿着脊骨蜿蜒而下,凉意刺骨。
膝下的雪渐渐化开,冰水渗进衣袍,贴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寒得刺骨。太子未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伞沿垂下的雪水串成珠帘,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孤绝的牢笼。
当她的膝盖彻底失去知觉时,忽闻头顶一声轻嗤,靛青色伞面倏地收起,簌簌雪粒顿时扑了满身。
“孤竟不知,宋世子行起礼来……”太子带着沉水香的广袖扫过她的膝头,“比南风馆的清倌还会拿乔。”
宋昭浑身一颤,当年那句掷向九鸣的恶言,此刻竟在耳畔嗡嗡回响:
“……你就是个最不入流的小倌……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宋昭猝然仰首,唇间未及咽下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
太子的背影已远至宫道尽头,玄氅被寒风掀起,猎猎如垂天鸦羽。两侧的宫灯将那影子拉得极长,竟似一柄墨色
长剑,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瞳孔。
一滴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睫毛坠落,恍惚间,那道孤影与记忆里九鸣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叠。
“宋世子,快快起身出宫吧。”引路的小公公从旁道。
……
夜里,宋昭踉跄着回到盛京的侯府,四叔和四夫人焦急地等在垂花门。甫一见面,宋继明忙将她拉进书房,便开始连番追问,打探入宫觐见的情况。
四夫人苗氏却眼尖地发现宋昭衣袍下摆洇湿的污渍,和她脸上的苍白之色,忙劝解道:“世子想必疲乏了,老爷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
宋继明却急道:“等?还要等到几时!”他赤红着眼指向北方,“大哥现在诏狱里挂着‘谋逆’的牌子,我这户部员外郎的鱼袋都被收了,昨日都察院的人连府里井台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好歹进了宫……”
他一把攥住宋昭手腕,“今日面圣,到底探出什么口风?”
宋昭眼神涣散,唇瓣微颤,仿佛魂魄仍陷在方才的雪地之中。宋继明见状,暴怒的神情骤然一僵,嗓音陡然低了下来:“阿宴……你、你父亲……当真没救了吗?”
宋昭缓缓抬眸,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忽地轻声问道:“四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雪浸透了,“太子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书房骤然死寂。
宋继明身子猛地一颤,官袍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早已不存在的鱼袋位置:“你……遇见太子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没……没为难你吧?”
宋昭垂眸摇了摇头。比起被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的小公公,她只是跪在雪地上,算不得刻意难为她。
“那就好,那就好。”宋继明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太子天潢贵胄,钦天监批命九曜临世,鸣玉锵金。陛下亲赐表字九鸣,自然贵不可言!”
“九……鸣?”宋昭瞳孔骤然紧缩,舌尖抵着这个名字,如同含着一块烧红的炭。
“可不敢直呼殿下名讳,”宋继明慌忙制止道。
天地忽如倒悬,宋昭踉跄几步扶住了案几,指腹按碎了一枚白玉棋子。恍惚间又见雪地里那人玄氅翻飞,金线蟒纹下……隐约露出半截手腕上,缠绕着的红菱发带。
四夫人关切道:“世子没事吧?”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快去厨房煮碗姜汤来。”
宋昭挥了挥手,勉强挺直了脊背,对宋继明道:“父亲那里,大约性命无忧。陛下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可这情分还剩多少……四叔明日再去打点一番,等见到父亲,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好,”宋继明一连说了几声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刑部,等见上面再说。”
“还有,陛下赏赐了两坛御酒,四叔好生收着吧。”
宋继明眼前一亮,有了这个消息,他明日去刑部打点,也能硬气一点了。
等宋昭爬上床,都快到子时了。
茯苓怕她冷,在床上放了一个汤婆子,又将她的双腿抱进怀里,心疼道:“世子这双腿,还是好生暖暖,将来可别落下什么毛病。北地是真冷,还是我们南州好。”
北地这么冷,不知大牢中的父亲,是怎么过的。他们对他用刑了没有?牢中可有御寒的东西?
“茯苓,明日的东西可准备好了,棉衣棉被什么的,多准备一些。除了父亲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的蔡将军和庄将军的,也都备上。”
“世子放心睡吧,奴婢和京墨都备下了。”茯苓轻轻拍了拍宋昭。
“还有,石楠和楚楚那边呢?来信了吗?”宋昭又问道,如今在盛京,她小心翼翼地都敢提阿宴这两个字,即便是在自己家中。
“还是前日那封,一切都好。”
茯苓望着宋昭不安的神色,多年主仆,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便轻声问:“世子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岔子?跟你跪在雪地里有关?”
宋昭奉旨进宫,身边不能带随从,茯苓并不清楚宫中发生的一切,她只当宋昭是觐见时跪在外面候旨所致。
“茯苓……”宋昭的嗓音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见到……九鸣了。”
“在……在宫里?”茯苓突然揪住帕子,眼珠颤抖着,“可宫里的男子不都是……”手指无意识比了个阉割的手势。
宋昭突然低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些:“是啊……我翻遍大江南北……”指甲抠进锦被里,“怎么就没想过,去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呢?”
“东宫?世子是说——”茯苓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手中帕子“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东宫就是……就是……”
“对。”宋昭突然捂住脸,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太子萧钺,字九鸣。”
“原来,他说让我忘了他,竟是因为这个!”
茯苓见她指缝中溢出眼泪,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也跟着红了,俯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在,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小姐也不必天南海北地寻他了,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太子认出小姐了吗?如果被认出来,会不会有欺君之罪?”茯苓忽然想起这桩事。
“没有,”宋昭拿开手,通红着眼睛望着帐顶,想起雪地里,萧钺羞辱她是南风馆的清倌,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或许认出了我,却没有拆穿我。”
“这么说来,太子并未打算与小姐相认,是身份不方便吗?”茯苓不解道。
宋昭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朝中上下,谁都不知太子去过南州。萧钺会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拆穿她的吗?只要有这种可能,宋昭就能撬动太子为她遮掩身份,但看太子下一步如何做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钺要是拿身份来要挟她,那她便拿捏他在南州之事,奉陪到底。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是忠勇侯世子宋晏,拿得起放得下。她要为父平反,将父亲平安地从大牢里救出来,然后远离京都,盛京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太子府里,萧钺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赵影这时来报:“赫连信在御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宫中下钥时才离去,随后中书舍人拟旨,封赫连信为正八品的皇城司指挥使。”
“御前透露的消息是,陛下称赫连信有其先祖风骨,对他赞赏有加,还问他是否喜甜食,走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
萧钺平静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芙蓉糕时皱了皱眉。
赵影见殿下无话,遂禀报起另一件事,“殿下交代盯紧侯府世子,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明日去探监,宋世子那边,好似听到一句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也不知世子再找什么东西。”
笔尖朱砂骤然晕开,在奏折上泅出一朵血梅般的痕迹。萧钺腕间红菱发带在灯光下一闪,那支御赐狼毫竟在“宋”字最后一捺处生生折断。
“以后,离她远一些,”萧钺低声吩咐道:“另外,明日安排一下,去刑部大牢提审忠勇侯。”
第二日,天空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堆在路边,在道路两侧垒起晶莹的矮墙。
宋昭和宋继明刚到刑部,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下,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她不禁呼吸一窒。
第39章 求殿下但看你如何骗我……
青砖墁地的刑部大堂内,太子萧钺逆光而立,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在肃静中泛着冷铁般的寒光。玄色锦服上的金丝螭纹若隐若现,将他俊美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危险的暗芒。
“户部员外郎宋继明参见殿下。”
宋昭也跟着匆忙屈膝行礼,因着方才的恍神,动作迟了少许。目光扫过青砖时,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刺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免礼。”太子的声音里似带着几分的愉悦
,玄色蟒袖虚抬了抬。
宋昭抬眸的刹那,恰见太子唇边那抹未及敛去的弧度,恍若那日九鸣拿着她的荷包上下翻飞,那抹胜券在握的浅笑。
可未等她细辨,便直直撞进太子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那眼底淬着的冷意,瞬间冻住了她所有思绪。
宋昭心头蓦地一刺,是了,眼前这位可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东宫太子,怎会是被她藏在别院里,悉心调养伤痕累累的公子?早该随着当日的一把大火,燃成灰烬。
世上再无叶七娘,也无病弱的顾九鸣!
刑部森冷的穿堂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宋昭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卷起,心中愈发坚定。
茯苓立在廊下,与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尽管世子与他们提前说过,见到太子后一定要掩饰好,可真正见到时,却不像世子那般云淡风轻。
在她看来,太子和顾公子就是两个人,一个雍容威重高不可攀,一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是同一个人。
堂内气氛凝滞。
宋继明分明打点好了刑部上下,连狱卒换岗的时辰都算得精准,就等众同僚下衙后,低调去大牢探一探。未曾料到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旁边还有刑部尚书姚大人、御史大夫晁大人、兵部尚书余大人等。
他顿时冷汗直流,这是三司会审吗?他怎么没有收到风声,难道之前打点的银子都白花了?
“宋大人所为何事啊?”姚大人开了口,眼风却扫了一眼宋继明身后的宋昭。
宋昭眼神微暗,姚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怕是不能成事了。
“下官想给狱中的兄长送件冬衣,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兄长自幼怕冷,耐不得盛京的寒冬,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宋继明硬着头皮请求。
姚尚书犹豫着没有开口,晁御史见状开口向太子请辞,随后兵部余大人也告辞离去。
姚尚书眼角余光扫过太子把玩镇纸的手指,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书案,当即肃了脸色:“宋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知死牢重地,岂是探视之所?请回吧。”
宋继明脸色骤变,官袍下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前两日明明打点妥当,只说暂押刑部候审,怎的突然就进了死牢?他喉头滚动,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
宋昭猝然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她以额触地,指尖被青砖的寒意冰得蜷缩起来:“求殿下开恩……”声音似碎在空气里,“宋晏只送件御寒的衣物,绝不敢僭距越礼。”
宋昭额间抵着冰冷的青砖,嘴角却扯出一丝冷笑。她如何不知?太子萧钺高坐明堂,等的就是她这般屈膝求饶的模样。
九鸣,你好得很!
她宋昭顶天立地,能屈能伸。在南州折辱他在前,今日他挟私报复,她认!横竖不过是一身傲骨砸碎了咽下去,只要能换父亲一线生机……
四下骤然死寂。
一道阴影沉沉压下,玄色蟒袍的衣角掠过她低垂的视线,麂皮官靴踏在青砖上,稳稳停在她一尺之外,那是天家威仪与凡尘蝼蚁之间,最近也最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