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冰凉,宋昭轻易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砸在雪地上。
萧钺猛然抱住了她,“七娘,都是我的错,我该死,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将阿宴接回盛京,我会请天下名医为他诊治,你父亲也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太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宋昭任由他抱着,神情无悲无喜。
她就要死了,可她还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阿弟。
“九鸣,”宋昭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能不能求你一事,我走后,请将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给阿宴吧,是我欠他的。”
“那我呢?”萧钺追问道,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可还有话与我说?”他忙着追问,却忽略了那句我走后代表的真正含义。
宋昭轻声道:“殿下不是让我忘了你吗?你也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不了。”
萧钺平静的面容下,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三分隐忍的痛楚。
“七娘,如果回到碧落崖那日,你还会救我吗?”
宋昭俯在萧钺肩膀上,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那日没有带着灵草独自逃出去,而是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七娘,你定是心悦我的,对不对?你明明心悦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
“在碧落崖底,是怕被赫连信发现身份,我才选择隐去踪迹。”
“你定是埋怨我,将你弃了。所以才将芙蓉巷烧了个彻底,对吗?你是想抹杀掉七娘的存在,抹杀我们过往的一切吗?”
“我气你假装不识,生气你将我推开。是我将你骗至盛京,也是我逼你走向我,可我不后悔……”
萧钺搂着宋昭兀自剖白自己的心意,突然发现了异样。
“七娘?”
宋昭的身子从他臂弯间滑落,轻得似一缕烟、一片雪,仿佛稍重的呼吸都能将她吹散。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紧闭的双眼像是永远不愿再睁开。
“不,不!”
萧钺抱着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了解永庆帝,拿宋昭逼他就范罢了,断不会杀了她。
就是笃定永庆帝会如此,他才会乖乖听话在这里罚跪。
他看到宋昭从偏殿出来,以为没事了……父皇不是说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吗?
萧钺将宋昭紧紧搂在怀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撕裂。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那些算计、那些权衡,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他机关算尽,却终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点点猩红落在宋昭苍白如纸的脸上,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萧钺颤抖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缓缓倒在了雪地之中。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渐渐覆盖了两人相偎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掩埋在这纯白之下。
院门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永庆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延吉急忙给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拥入院内,将太子和宋昭扶了起来。
“或许朕老了,”永庆帝叹道:“延吉你说说看,朕若是给太子半年时间,他们能和好吗?”
延吉低垂着头不敢作答。
“都怪忠勇侯那个老匹夫!去传旨……”
第56章 同日生辰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因撞破偏殿一事,赏雪宴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提前结束了。
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被带去了云霄宫,郑国公和三皇子一并请了去。永安王妃随即大闹云霄宫,让郑贵妃给个说法,这都是后话。
说回宴散时,赫连信久久没有看到宋昭回来,心中担忧不已。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佳宁郡主那么一闹,失了先机。
偏殿在出事后,就被宫人封禁,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万分焦急,在梅园逗留到最后一刻,才不得已往宫外走。
穿过小径,忽发现御辇的身影,永庆帝一身常服由延吉公公扶着,在雪地里缓缓而行。
赫连信灵机一动,“咯吱”一声,踩断一节枯树枝。
“谁在那里!”
御驾随行的宫人冷喝一声。
赫连信立刻上前几步,将自己暴露在永庆帝面前,诚惶诚恐道:“微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永庆帝正为太子烦心,大雪纷飞中,只见一
个年轻男子低头跪在眼前。他身子挺拔如松,微微低头的姿态,露出的半张面庞,竟神似……先陈皇后——他的庶妹萧嫣儿!
“抬头。”永庆帝声音沙哑。
赫连信缓缓抬头,一张与记忆中几乎重合的面容映入永庆帝眼帘。尤其是那双眼睛,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永庆帝眉头微蹙。先前赫连信进宫时,他便觉得熟悉,今日一见,更觉得像极了,尤其是在梅园之中。
可记忆中的梅园比这里小,统共没有几棵梅树,是他在潜邸时唯一的安心之所。
他那日在宫中饮了不少酒,回府后心情烦闷——陈王那个老匹夫,风烛残年的躯壳里,仍烧着一把龌龊的火,居然想纳自己的庶妹嫣儿为后!
本是花甲之年,却仍色心不死,一双浑浊的眼珠里泛着淫邪的光,活像两洼发臭的泥潭。
面皮松垮,身形臃肿,腰腹堆叠,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似一只垂死的癞蛤蟆,却还妄想吞下天鹅肉。
自己悉心养大的花,岂能被那等腌臜老货摘了去?
走进梅园,遥遥望见一个身影,跪在梅树下似在祈祷,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光。梅枝横斜,暗香浮动,她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夜风掠过,几片花瓣悄然飘落,沾在她的肩头,又滑入泥土。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首,月光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兄长,”女子轻唤一声,起身朝他奔来,梅枝在她头顶轻晃,惊起一缕幽香。
“嫣儿不想嫁进皇宫,兄长能不能想想办法?”
萧嫣儿直直跪在他面前,泪珠一颗颗滚落,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兄长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目光落在萧嫣儿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十六岁的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此刻却因恐惧而面色惨白。
可这桩婚事能让他青云直上,能让他的野心最快实现。
“胡闹。”他退后一步,声音低沉,却掩不住其中的一丝颤抖。
“兄长!”萧嫣儿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额头几乎触到他的腰腹,“陈王都能当嫣儿祖父了,嫣儿宫规礼仪一窍不通,岂能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起来说话。”他伸手去扶,却被萧嫣儿躲开。
“兄长深得陈王信任,一定有办法推拒这桩荒唐的婚事,对吧?”柳嫣抬起泪眼,眸中满是希冀:“父亲临终前说过,要兄长照顾好嫣儿的……”
“此事已定,由不得你任性。”他背过身去,声音冷硬如铁,“陈王虽年长,你嫁过去就是皇后,我们萧家自父亲去世后日渐式微,这门亲事多少人求之不得。”
萧嫣儿身子一颤,眼泪落得更急:“兄长是说……要用嫣儿的终身幸福,换萧家的前程?”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想说不是,想说让她再等等,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大权在握,定能将她从陈王宫里接出来。
可这一切,无法述之于口。只能在触及萧嫣儿绝望的目光时暗暗隐去。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傻丫头,”他声音柔和了些,“为兄怎会不为你着想?只是圣意难违……”
“圣意?”柳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肤,“是陈王看中了萧家女儿好拿捏吧?兄长可知宫中那些传言?前年进府的贵妃是怎么死的?去年那个投井的娴妃又是为何?”
他瞳孔微缩。
他当然知道,陈王暴戾成性,后宫嫔妃非死即疯。他闭了闭眼,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
“兄长……”柳嫣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决绝,“若兄长执意送嫣儿入那虎穴,嫣儿宁可现在就死……”
“住口!”他厉声喝止,一把将她拉起,“这种混账话也敢说?”
萧嫣儿仰着脸,泪水在烛光下闪烁如珠,馨香暗袭,他头昏脑胀起来,竟不自觉地将这团馨香抱进了怀里。
她哭泣着并未挣开,而是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两人相拥着倒在了松软的梅园里,梅花飘落一地,渐渐将两个相缠的身影遮盖……
“陛下,陛下?”延吉公公小声提醒道,“赫连大人还跪着呢。”
永庆帝猛然回神,满园红梅如血,灼得他眼底生疼。
“平身吧,”永庆帝低头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庞,忽然改了主意:“爱卿同朕一道赏赏这梅花吧。”
“臣遵旨。”
赫连信起身跟在永庆帝身后,暗暗留意他的脸色。
“你……母亲是谁?”永庆帝突然问道。
赫连信低下头,似等着这个问题很久了,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道:“回陛下,家父家母早逝,臣自幼由祖父抚养。对母亲之事,知之甚少,祖父也从未在臣面前提起过。”
“哦?这是何故?”永庆帝问道。
赫连信面露犹豫,难以启齿的模样。
永庆帝遣散宫人,一副打算与他闲话家常的模样。
“臣年少懵懂时,时常询问父母生前之事,可府中之人对此讳莫如深,祖父对此也三缄其口,久而久之,臣便不敢再问。直到十岁那年祭祖时,臣发现父母去世时,臣还未出生……”
“臣因此大病一场,后幸得叔父开解,出门游历,开阔视野,不再耽于身世之事。祖父对臣悉心教导,叔父对臣爱护有加,是否是至亲血脉对臣来说,已无意义。养恩大于生恩,是赫连家的一份子,臣已然知足。”
永庆帝则脚步顿住,目光在红梅上流连,缓缓问道:“爱卿是哪年生人?”
赫连信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回陛下,臣是庚寅年、丙戌月、戊寅日、壬子时生人。”
竟和太子是同一天,同一时辰!
永庆帝眸色转深,指尖在含苞待放的梅朵上弹了一下:“丙戌通源,戊寅相破……倒是难得一见的命格。”
刹那间,赫连信仿佛听得见梅花掉落的声响。
“退下吧!”
赫连信怔了怔,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嗫嚅着嘴角却未敢再多说一个字,随宫人离去。
永庆帝捏着梅枝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暗暗盯着赫连信的背影,试图找出更多证据。二十岁,时辰也对得上……
“陛下?”延吉疑惑地轻唤,“忠勇侯到了,在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