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菱颔首恭敬道:“回陛下,世子说是小毛病,一二日便好。”
说完,她眼尾余光轻扫过身侧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却见他身姿陡然凝滞,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似寒潭,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间似有暗潮翻涌。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对路公公道:“路通,着人送世子出宫,令她在家好生修养两日。”
路公公麻溜地领旨而去。
永庆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太子,揶揄道:“你不说时日尚浅吗?还是……你不够努力?”
见儿子咬牙隐忍的模样,永庆帝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萧钺的脸倏地红了个彻底,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永庆帝喝道:“今日还有诸多事等着你处理,外面候着礼部和户部诸人,你确定现在就要追出去?来日方长,朕不是准了你的半年之期吗?”
萧钺脚步顿住,目光却控制不住朝殿外望去。
远远瞧见路公公正指挥着四名太监,抬一顶青呢软轿渐行渐远。轿中依稀有个人影,轿帘被北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半截朱红广袖。
背后的永庆帝暗哼了一声:“除了祭天,皇室宗亲那里、边关将士那里、六部岁末考绩都需安排,现在可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
萧钺回身,淡淡道:“父皇,儿臣是不是也该娶亲了?”
“啪”的一声响,永庆帝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萧钺捡起奏折,恭敬地放在御案上,无比认真道:“父皇,三弟和五弟都已纳妃,儿臣过完年就二十一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你想选妃?半年之期不要了?”永庆帝不解地看着太子,先前要死要活地想要在一起,这会儿怎么突然放弃了?
“早日定下太子妃,不是父皇一直希望的吗?儿臣照做就是了。”
永庆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朕当初为你选了多少闺秀,你都不愿,可不要说是大病一场,想通了。”
萧钺顺口道:“确实如此。”连理由都没有提前想好。
“那好,”永庆帝一口应下,“朕立刻着礼部着手,宋世子那里,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那点心思?永庆帝心想他之前那么在乎宋昭,断不可能这时候选妃,便给他下一道圣旨,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只是不能私下相见而已,萧钺一口答应了下来。
至夜间就寝时,永庆帝忽然回过味来,他莫不是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
掌灯时分,宋昭才悠悠醒来。
在宫中如履薄冰数日,此刻回到熟悉的卧房,她终于能卸下防备,睡了好觉。
“世子醒了?”茯苓掀起床帐,侍候宋昭更衣,轻声道:“四夫人刚刚来过,见世子睡着,吩咐厨房温着饭菜,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便走了。”
“南州可有书信传来?”宋昭问。
“楚姑娘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叫世子不要挂念。侯府老宅那边,好像在变卖祖产,意欲分家。”
宋昭眉峰一扬:“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夫人大约是怕父亲的罪责下来,牵连到她那几房子女。”
“一帮蠢货,”宋昭冷嗤道:“只要他们姓宋,就一个也逃不掉。”
“世子莫生气,”茯苓劝道:“北方大雪封路,如今官道难行,这封书信还是楚姑娘一个半月前写的。这会子他们应该收到了京都的消息,大约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说着忽然轻笑一声,“或许,老夫人听到世子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说不定正收拾行囊北上,火急火燎地来盛京了呢!”
“可别,来了净添乱。”宋昭可不愿那尊大佛来京都拖自己后腿,“不行,我得同四叔商议商议。”
宋昭说着就往外走,以老夫人的性子,她还真敢来京!
茯苓急忙去拿披风,“马上过年了,他们要来,也得年后了吧,应该还有时间,世子莫急。再说了,世子想要阻止老夫人进京,应该与四夫人商议才行。”
“也对,四叔可不好说话。”宋昭转弯去了后院。
四夫人正在房内核对账目,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想到了老夫人的性子,软了语气:“确实应该好好想个法子,世子放心,叔母会想法子劝阻的。”
宋昭看着案上的几本账册,执起青瓷茶壶,为四夫人斟了盏茶:“少虞这几日不在府中,府里上下全赖叔母操持,这些琐碎事务,最是劳心费神。”
四夫人眼角笑纹舒展,接过茶盏时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世子哪里话,咱们自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
“自打世子在御前行走,府上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那些一开始落井下石的人家,现在又巴巴送了礼来,都是冲着世子来的,喏,这时账册,世子看看,可还妥帖?”
四夫人说着将其中一本账册推给宋昭。
宋昭指尖在账册上落下,却未打开,语气诚恳道:“少虞多谢叔母,这些……还是叔母看着办吧。”
四夫人在京中多年,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还是交给她打理比较妥帖。
“世子放心,那些贵重的礼,还有些不熟的人家,府上都拒了。能收下的都是府上的姻亲故旧,还有一些是宫中的赏赐,都一一造册。”
宋昭点了点头,“叔母处置便好。”
“世子在御前,可听闻太子选妃之事?”四夫人欲言又止。
宋昭执着茶盏的指尖蓦地一颤:“太子选妃?”
“世子在御前行走,竟不知太子选妃一事?”四夫人忽然压低声音道:“非是叔母打听此事,而是有几家姻亲人托我问上一问。太子这次选妃是真的吗?以往也传出过风声,却又很快偃旗息鼓,这次好似有所不同。”
第62章 宫女玉叶难道错怪了太子殿下?……
“如何不同?”宋昭
问:“太子殿下为何一直未选妃?”
四夫人放下茶盏,娓娓道来:“这次岁末忽然下了明旨,五品以上官员的嫡女,未有婚配者皆可参选。”
“不是太子不选妃,这中间还有一桩情由。两年前,宫中也曾传出过选妃的消息。那时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均未选妃,贵妃娘娘就办了一场赏花宴,索性一起选了。”
“英国公之女贤良淑德,又长得花容月貌,堪称京都贵女的典范。原本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赏花宴上却指给了五皇子为妃,此后,太子选妃的事情一直搁置着。”
“今年初秋,陛下斥责太子,被罚去了皇陵,都说是因为选妃之事。”
宋昭捻动着茶盏,低声问:“太子为何对选妃之事如此排斥?”
四夫人环顾左右,倾身凑到宋昭耳边道:“听闻那年赏花宴上,有人想诬赖太子殿下,称其怀了太子的子嗣,谎言戳穿后,被当街打死。”
“传闻,行刑时太子殿下全程冷眼旁观,一言未发。亲眼看着那女子被打成了肉泥……”
四夫人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一颤,“太子殿下竟然在血泥中,徒手捡起一枚玉佩,蹲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上面的血污。此后,那玉佩便一直佩戴在太子身前。”
宋昭脸色微僵,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见到太子时,他身上的蟠龙墨玉禁步。
“叔母说的可是太子的蟠龙墨玉?那不是太子殿下专属的玉佩吗?”
四夫人点头,“那蟠龙墨玉禁步上,有一枚不起眼的树叶状的玉坠,大约就是了。那位诬赖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伴太子到大的宫女玉叶!”
“被身边人背叛,难怪太子一直未再选妃。”宋昭喃喃道,胸中忽然烦闷不已。
莫非萧钺对玉叶动了真情?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打成了肉泥,即便是有了身孕,也打成了血水,还怎么分辨?
他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玉佩上的血污时,又在想什么?
四夫人诧异道:“历年宫中选妃,皆是在春日,岁末明旨还是头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选妃,大约等不到春日,就能定下吧!”
“或许太子身份特殊,才选择这个时候?”宋昭道。
四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太子这次祭天大典之后,就会有名册流出。世子在御前行走,这名册……”
“叔母想姻亲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
“我娘家有个侄女,端庄贤淑,父亲是燕州刺史,应在名册之上,只不过,她长在燕州,若想引得太子瞩意,需将她的名字放在前面。我已修书一封,她不日就要进京。”
“原是这样,”宋昭郑重道:“叔母放心,少虞竭尽所能玉成此事。”
四夫人起身道谢:“世子若为难,也不必强求,先保全自己要紧。”
宋昭慌忙拦住四夫人行礼,“叔母放心,少虞明白。”
辞别四夫人,宋昭走到垂花门,便见到宋继明一身疲累地走了进来。
“少虞,我正要去找你。”宋继明看到宋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眼前。
宋昭忙问:“出了何事?”
宋继明:“刚刚打听到消息,此次祭天大典,陛下要大赦天下,兵部那里……要不要再去打点一下啊?”
“不可妄动!”宋昭脸色凝重:“赏雪宴那日,陛下召见过父亲,四叔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陛下召见过了?”宋继明满脸疑惑,“从不曾听说过,兵部那帮狗崽子,拿钱不办事的王八蛋!”
等宋继明发泄完胸中不满后,宋昭才低声道:“四叔已经官复原职了吧,后日祭天大殿还需谨言慎行,能忍就忍吧。”
“少虞你这话……难道你父亲……”宋继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慌忙道:“你不是在御前行走吗?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不能转圜一二?”
宋昭无奈摇了摇头:“信任有加?四叔切莫再信别人的恭维之言,御前行走哪有那么好当的?四叔以为陛下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给侯府荣耀的吗?”
“那不然……是为了侯爷?”宋继明忽然糊涂起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长着呢!四叔如今官复原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可妄为。”
宋继明闻言,愣怔了许久未回过神来,望着宋昭远去的背影,他有种御前奏对的压迫感?难道少虞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身上也带了些许皇家威仪?
……
宋昭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茯苓跟在后面眼睛通红。
“世子,太子殿下选妃……”她欲言又止。
“太子选妃是迟早的事,不是现在,也会是明年春日,只是提前几个月罢了,没什么稀奇的。”宋昭道,语气很是平静。
可茯苓知道,宋昭看似平静,实则压抑自己。恰似暴雨前的闷雷,心中不知压着多少郁气。
茯苓不知如何去劝,转而道:“世子刚刚没有看到,四老爷方才的脸色都变了,老夫人应该不能北上了吧?”
“只是拖一时罢了,以老夫人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听到消息定会北上。四叔孝顺,必不会忤逆老夫人,到侯府往后怕是要热闹了。”
“那南州,我们还能回去吗?”茯苓问。
宋昭眸底闪过一丝坚定:“回!等父亲出来,我们便回南州去,这京城,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嗯,还是南州好,冬日不像京都这般冷,奴婢都想楚姑娘了,还有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