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仰头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再有十几日便过年了,祭天大殿若不能赦免父亲,便只能等到宫中大宴……陛下那里已经行不通,太子那里……
如今,太子身世扑朔迷离,自身都难保,还能为父亲力挽狂澜吗?
宋昭心中一动:事涉机密,萧钺应该还不知此事,祭天大典又委以重任……若她为那个被强占身份的皇子,怎么甘心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必然会想办令太子失信于人前。
会不会在大典上动手?然后假托神明之手,令太子祭天时失仪,这样能一击即中,将太子踩在泥潭里!
什么天命,什么仁德,还不是一个鱼目混珠的乡野小子!萧钺就会从万人敬仰中,众目睽睽之下跌落神坛!
不好!宋昭的身子微微发抖。这样一来,那父亲当年护送太子进宫之事,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将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责,悉数推到父亲身上……
能证明萧钺身份的唯有父亲,若父亲死了……兵部的大牢应是安全的吧?
“京墨,”宋昭吩咐道:“你去太子府看一看,这个时间,太子应该出宫回府了。”
京墨应声而去。
宋昭只期望她预想的事情不会发生,还是尽快提醒萧钺才是。
一个时辰后,京墨脸上挂了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世子责罚。”
宋昭惊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和太子府的护卫动手了?”
京墨满脸愤懑:“是那个索江!属下刚到太子府就被他发现了……是他先动的手,属下只好应战!”
茯苓气道:“谁让你去跟他打架了?太子回府了吗?”
京墨摇了摇头,“太子不在府上,索江说以后太子暂住东宫,让我们别再……痴心妄想。属下是真的生气,索江凭什么那么嚣张,屠戮了我们五十七条人命,我还没有找他算账,他倒先动起了手。”
茯苓打开药箱,取出药粉撒在京墨伤口处,又细细抹匀,嘴里不住地嗔怪:“你同他计较什么劲,他可是太子影卫……”
京墨心有不甘地反驳:“影卫怎么了,虽然我武功不及他,可我也不能认怂,给咱们世子丢脸!”
“一脸伤,就不丢脸了?”茯苓瞪大了眼睛。
“反正不能让他小瞧了咱们侯府!不过,”京墨转头望向宋昭,“交手的时候,索江说流萤谷的大火,和五十七条性命不是他们所为。
”
“索江说,那日他同太子率先返回流萤谷,是想等世子一起回城的。可回去时,别院的人全部殒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太子怕再待下去,对世子不利,便先一步回了京。”
“不是他们所为?”茯苓压低声音,难以置信的样子,“难道不是太子怕身份暴露,将人灭口的吗?”
“现在又说不是了,谁有那个本事一夕之间,五十七条人命全部屠戮殆尽!”
“除了影卫还能有谁?”
茯苓越想越气:“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错怪了太子不成?”
宋昭沉思道:“还有六岭村的人,或者巡检司!”
“怎么会是巡检司?”茯苓更加不解,“若是巡检司,赫连大人岂会不知?况且,那时的赫连大人还在碧落崖底啊!”
“世子说得有理,”京墨却赞同道:“我们从崖底出来直奔六岭村,全村无一人在,只留了前陈的兵器,就像是算准了我们会去一般,光明正大地将证据摆在了我们眼前。”
“也就是说,六岭村的人杀去了流萤谷?”茯苓转过弯来。
“对,”京墨眼中满是恨意,“他们能找到别院的位置,应是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茯苓仍疑惑道:“可奴婢还是不懂,赫连大人为何如此做?他对世子不是一向很好的吗?怎么会派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不想被侯府婚约束缚住?”京墨咬牙切齿。
宋昭冷静道:“这话到此为止,不可被旁人知晓!立刻修书给石楠,让他再好好查查,以前怕是查错了方向。”
“属下这就去办!”
茯苓心中仍旧不平,却更多的是心疼宋昭。
就寝时,她便小声道:“原以为赫连信是个好的,小姐将来恢复女儿身,也能有个好归宿,不想又是一头中山狼!”
这话是将太子一同骂进去了。
宋昭却扑哧一笑:“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嫁给他。原以为他沉默寡言是老成持重,原来是胸中藏有丘壑,负重前行。”
“他就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还说什么非小姐不娶,都是骗人的。”茯苓忽然灵光一闪,小声道:“那他为何执着于侯府的婚约?还不肯二小姐代嫁?”
“奴婢可不信京墨的鬼话,赫连大人断不能因为不满婚约,将别院的人都杀了。一定还有别的事,小姐你再仔细想想……夫人还在世时,可曾提过婚约之事?”
宋昭忽然坐直了身子,扒开衣襟,露出心口上那道疤痕。
……
午时的广福楼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大门前车马不绝,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肩上搭着雪白的汗巾,手里端着描金食盒,在人群中灵巧地钻来钻去。
厅堂内传出阵阵丝竹声,夹杂着酒客们的谈笑,混着酒香从楼里溢出来,飘在盛京最繁华的街市上空。
宋昭负手立于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前,冬阳斜照入室,在她半边面容上描摹出一道金边,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下投下细碎阴影。
楼下长街人潮如织,她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身影。
赫连信一袭靛蓝锦袍劲装,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冷冽的锋芒。他走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所过之处行人都不自觉地让开几分。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的石阶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关窗,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
长街角落中,一袭玄色身影驻足仰首,兜帽阴影下两点寒星似的眸光,直直撞入她眼底。
宋昭心头骤紧,待要凝眸辨认,那人却已没入熙攘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来得太快,仿佛梦境一般。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雅间的门这时打开,赫连信走进来,扬起一抹歉疚的笑,“对不住,我来晚了,少虞可等久了?”
第63章 少虞醉了他恍惚唤了一声阿昭~……
赫连信缓步踏入,午时的阳光斜斜映在他半边脸上,却未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冷意。
他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仿佛只是礼节性的面具,随时可以摘下。
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藏了万千算计,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鼻梁高挺,唇薄而淡,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疏离与克制。
宋昭认真打量起他的长相,这一瞧,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他生得极好,眉眼有几分与太子相似,却更肖似永庆帝。
“少虞为何如此看我,”赫连信察觉到宋昭的视线,微微偏首:“可有什么不妥?”
宋昭神情微凛,迅速移开视线,掩饰住那一瞬的失态,掌心沁出的薄汗早已消散。
“赫连大人多虑了。”她再抬眼时,已换上得体的浅笑,声音平稳得不露半分破绽,“甚少见大人穿常服,一时晃了神。”
赫连信跟着微微一笑:“今日带人巡视祭台时,污了官服,回去换上衣服,便来晚了,少虞勿怪。”
“不妨事,我也是刚到。”宋昭将赫连信让到里间,“听我表兄说,这里有几道南州小菜,做得很是地道。难得大人有空,我们一道尝尝。”
赫连信坐定,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淡淡道:“少虞是想家了吗?”
“难道大人不想吗?盛京太冷了,吃食也不便宜,还是南州好。”
宋昭执起那盏青瓷酒壶,指尖触及釉面,凉意沁人,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而后,倾身向前,壶嘴轻悬,一线清冽酒液无声滑落,在杯中漾开细碎的涟漪。
“大人请,这是玉壶春,听说是京都最好的酒。”
她将酒杯推至赫连信面前,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缕暗香。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斟酒的动作却稳得不见丝毫颤动。
酒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也映出赫连信审视的目光。
赫连信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修长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却不急于饮下。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玉壶春?可比南州的醉千帆烈多了。”
醉千帆向来只在南州画舫间流转,从不入市井坊间,也只有宋昭这般纨绔,流连青楼画舫,深谙醉千帆的酒性。
宋昭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怔。赫连信此刻揶揄人的模样,还有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萧钺!
赫连信自知失言,神色微敛,直奔主题:“少虞今日是请我喝酒的?”
宋昭收回目光,端起酒杯道:“今日设宴,是为答谢大人相助之恩,若不是大人找到卷宗,少虞至今还蒙在鼓里。”
“少虞客气了,你我之间谈这些就生分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亲昵,端起酒杯与宋昭轻轻一碰,随后一口饮尽。
宋昭拿起酒壶立刻又为他斟满,口中道:“大人方才说巡视祭台?可是明日祭天大典的地方?陛下将祭天的防卫交给了皇城司,想必大人这几日都在忙于此事吧?”
赫连信却未正面回答,反而问:“也不是很忙,少虞有什么事吗?”
“听说官道上大雪封路,”宋昭叹息一声,“南州的信已经许久未收到了,祖母年迈,上京时还病着,少虞甚是担心。”
“少虞想走皇城司的驿道捎信回去?”赫连信道。
“可以吗?”宋昭满脸期待,“皇城司的规矩……会不会太过难为大人?”
“一封家书而已,不妨事。”赫连信一口应下,“信呢?可带来了?”
“带了,”宋昭连忙掏出一封信,递给赫连信,“麻烦大人了。”
仿佛自己的目的达到,宋昭频频向赫连信敬酒,不消片刻,便有了醉意。
她拉了拉赫连信的衣袍一角,压低声音道:“那日在御书房,我见到了监正大人……”说着抬起迷离的双眼,似是而非道:“原来你的身世那般凄苦。”
赫连信眸底一暗,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宋昭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气:“信哥哥,你怎么不早同我讲啊!”
再次听到信哥哥三个字,赫连信的心却软成一片,尤其是明明知道她是宋昭,还要装作她是宋晏。
此刻的她醉眼蒙眬,双颊微微泛着红晕,歪斜着坐在他身侧
,纤长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熏香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好闻。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一展手臂,就能将她拥进怀里。
她犹不自觉,又上前靠了靠,“还没有谢过赏雪宴那日,你为我解了围,皇家驸马我可不想当。”
“嘘!”赫连信轻声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