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在冷风刺骨的冬日,刚从幽深的皇陵被接回宫中,踏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参加那场盛大的宫宴。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宫宴,几位皇子身边围着不少世家子弟,而他孑然一身,独独坐在上首,承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
他们暗暗讥讽他是活死人,诋毁他的出身,状若窃窃私语,实则全部让他亲耳听见。
他通体发冷,这偌大的华丽宫殿,还不如皇陵的一座墓室来得温暖。如果可以,他想立刻出宫回到皇陵。其实一个人待在皇陵没什么不好的,他可以自己读书,可以独自练剑,还可以坐在屋顶看星星。不必担心有人讥讽他,诋毁他的阿娘。
趁着更衣的短暂空隙,他走出喧嚣的大殿,独自踏上高台。
夜幕之下,万千灯火如繁星坠地,将整座宫城点缀得流光溢彩。飞檐斗拱仿佛与星河相接,恍若人间仙境。他静静伫立,望着这片繁华盛景,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孤寂。
“喂,小心掉下去。”一个少年这时匆匆跑来,拉住了他的衣袖。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清澈无比,像盛满了璀璨的星光,闪烁着几分天真与灵动。
他连忙后退,转身向少年道谢。
那少年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豪气:“你也是第一次来皇宫的吗?我听我阿娘说,从这里能看到宫城的全貌,果然是这样。我们大梁的宫城真是宏伟壮观!”
少年的话中满是惊叹和自豪。他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宫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因少年的出现,仿佛多了一份生气与温暖。
那晚高台之上,两人并肩而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他们从书卷中的千古风流,聊到兵法中的奇谋妙策,从骑射场上的飒爽英姿,谈到边疆战事的烽火连天。从古至今,从文到武,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少年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语,仿佛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尽的憧憬与向往。他的心也被少年的热情点燃,心底深处那份久违的梦想与希冀也随之苏醒。
……
东院,药炉的烛火亮了一夜。
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楚楚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手中紧握着一卷医书,神色激动,步履匆匆地朝宋昭的房间走去。
西院静悄悄的。常青靠着门柱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楚姑娘身边的方妈妈正匆匆走来。常青连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迎上前去。
“方妈妈,这么早,可是楚姑娘有什么吩咐?”
“见到七小姐了吗?”方妈妈一脸焦急地问。
“七小姐——”常青声音一顿,又连忙摇摇头,“没见到。”
方妈妈冲常青点了点头,转身又去了别处。
常青心中打鼓,昨夜碗碟打碎了一地,公子还受了伤。他忙着收拾完以后,守着门口不小心睡着了,并没有见到七小姐出去。七小姐心善,会不会看他睡着了所以没有叫醒他?
外面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房里的人。
宋昭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仿佛做了一场美梦。醒来时却看到陌生的床帐,和睡在身旁的九鸣。她心头一惊,猛地坐起身。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忘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然而,还未等她理清思绪,身旁的九鸣这时翻了个身,卷走了宋昭身上的被子。
宋昭僵在原地——她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外衣不知何时脱下,挂在了床尾。
她的脸瞬间红透,仿佛火烧一般。饶是她经历过一次相同的情景,依旧心跳如鼓,难以自持。
心中一面涌起强烈的羞耻感,仿佛被人看穿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面又暗恨自己不争气,怎么一而再地栽倒在这厮手里。
她悄悄挪到床尾拿起外衣,又偷偷观察了一下九鸣,发现他双目紧闭,呼吸匀称,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四肢并用,小心翼翼地迈开脚,从他腿上迈过去。
刚迈出半个身子,九鸣忽然翻身,睁开了眼睛。
宋昭一惊,一只脚没站稳,“扑通”一声跌下了床。
“谁?”九鸣连忙坐起身,双手在虚空中四处乱摸。
常青在门外听得动静,敲了敲门:“公子?您醒了吗?可要小的进去侍候?”
宋昭顾不上疼,慌忙去捂九鸣的嘴,在他耳边说道:“是我,你把常青支走,让我出去。”
九鸣似状况之外,配合着点点头,“常青,先不用进来,你去厨房看看早膳好了没有?”
常青应声而去。
宋昭明明知道九鸣看不见,可刚刚看他睁开了眼睛,心底还是慌乱不堪。
“昨夜……你……”
“昨夜……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好一会儿,九鸣才道:“昨晚,七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身体不适,一时情急,发现你荷包中有药,便给姑娘服用了一颗。姑娘现在好些了吗。”他要为昨夜少的一颗药丸,找到合适的解释。
宋昭背对着九鸣穿好衣服,慢慢冷静了下来。
昨夜她似乎又像是中了情毒,依稀记得自己是倒在了九鸣的怀里,还主动吻了他,印象中他好像并不排斥。可为何自己又昏了过去呢?
她转身去瞧九鸣那双灰白的眸子,那夜在镜花楼她就是如此,昨晚也一样。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此人满嘴谎话,一身秘密,还需留着他吗?
九鸣仿佛察觉到了宋昭的异样,心中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他心思急转,灰白的眸子迎上宋昭的视线,淡定道:“姑娘还是查查身边人,为何昨夜忽然就发了病。在下不想姑娘被利用,稀里糊涂地没了清白。”
九鸣本以为宋昭听完这番话,会恼怒,会愤恨,羞愧而去。没想到她却一反常态地俯下身,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凝视着他嗤笑一声:
“九鸣,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觉得难为情?不妨告诉你,你就是最不入流的小倌,姑娘我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在画舫上被欺压不忍心,将你带回来解解闷罢了。你以为你是谁,也敢挑拨离间我身边的人。”
宋昭说完,手指稍稍用力,捏着九鸣的下巴往旁边一推,端的是风流纨绔调戏良家女子的做派。
又拍了拍手,好似手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冷冷开口:“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若不听话,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还有一句更恶毒的话,宋昭犹豫了一下,看到自己穿着的红衣罗裙,便止住了话。九鸣不是说他失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无妨,她可以给他按个身份。
宋昭心中舒爽,才不管九鸣是作何想的,抬脚就往外走。
“七姑娘留步,在下可以告知身份,姑娘能否保守秘密——”
“那便不用说了。”
宋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她懒得再与九鸣虚与委蛇,转身离去,步伐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第11章 坚定她只需要一个孩子。
宋昭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心里却十分不好受。
情毒一事,仿佛被九鸣戳中内心最隐秘柔软的地方,她才会出于自我防护,本能地反击。
从侯府到别院这期间,她只用过楚楚端来的汤药,若是有人下毒,必然是这碗药出了问题。楚楚无父无母,五岁被侯府收养在别院,与她感情深厚,名义上是这座别院——叶氏家主的养女,实则是这里的主子。
这两年,楚楚一心扑在医术上,跟着巫医研究宋晏的病情,对外又谨守本分,将宋晏照顾得十分细致周到,宋昭没有理由怀疑她。
在这座别院里,能悄无声息地给宋昭汤药里下毒的,除了楚楚,也就只剩下巫医了。可巫医为何如此作为?
宋昭千辛万苦求得巫医为宋晏治病,除了看重她的医术,还看重她的品性。若那天雨夜,巫医没有漏夜寻来,没有将手伸向深陷泥沼中的宋昭,宋昭也不会将至亲之人,交到她的手上。
曾经,忠勇侯不放心,反复调查过巫医的身世,其先祖曾是陈国太医署一名医佐,因宫廷倾轧,受株连之罪,避祸至南州,隐居在山林之中。
巫医家世清白,自幼随父习得医术,如今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与侯府更无丝毫利害关系。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待宋昭宛如自己亲生,宋昭也敬她如亲长。她又有什么理由下毒呢?若宋昭失了清白,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宋昭内心乱作一团,无意与九鸣纠缠下去,趁着院外无人值守,快步离开。
刚迈出西院,就看到一向稳重的楚楚,一路小跑着朝她奔来。
宋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宋晏那张苍白的脸,双腿发僵不得动弹,颤着声音问:“怎……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阿姐,找到了,我找到了。”楚楚红着双眼,激动到发抖,声音却压得很低,“是双生蛊,阿姐,可以用双生蛊。”
她心急如焚,手心里沁满了汗,迫不及待地将那本医书递到宋昭面前,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急促却笃定:“师傅说我们之前或许用错了方法,也许可以从血脉上查。阿姐看,我查到了这里。”
受她情绪感染,宋昭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迅速浏览完双生蛊的记载,视线停留在用“胎血滋养蛊虫为药,九叶灵芝草为引”的字眼上,久久没有移开。从最初的紧张激动,渐渐转为面无血色,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
宋昭摸索着书页中那道深深的折痕,想到了巫医那句状似无意的话——“若真的怀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那碗药——原来竟是这样?!
明白过来后,宋昭揪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而缓慢。目光也从医书上移开,情不自禁地去瞧身后的西院。
恰好,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门口。那人身披一件墨色外袍,衣袂随风轻拂,手中握着一个荷包,漫不经心地上下晃动着。荷包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似一把拨弄时光的弦,将她刚刚说的狠话,又狠狠甩在了她脸上。
宋昭思绪纷乱如麻,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若不是九鸣眼盲,恐怕早就发现了端倪。
“阿姐?有……什么问题吗?”楚楚小心翼翼地问。她见宋昭变了脸色,还从未见过阿姐如此严肃的神情,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无事,”宋昭压低声音问:“婆婆呢?”
“师傅一早回山了,交代说要尽快找到灵草,她要回去准备其他的药。”楚楚小声答。
宋昭点点头,斟酌一番同她道:“双生蛊的事情先不要声张,父亲那里我去说。西院这位……让人好生侍候着,再派人暗中盯着,看看有没有人寻他。”
楚楚点点头,问:“若有人上门来寻,可放他离开?”
“不可,”宋昭眼神坚定道:“对外就说是叶府的表亲,上门投亲来的。”
她需要一个拥有灵草血脉的孩子,既然知晓九鸣或可成为药引,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也绝不会放弃。
看着楚楚离去,宋昭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目光坚定地朝着那道身影而去。
就在刚刚,她还在逞口舌之快,用不入流的小倌羞辱他。可转身她便有求于他,是不是很讽刺?可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放下脸面哄一哄。
只是,一贯都是别人哄着她,让她哄人,还不曾有过。袁子昂那种兄弟,不算。赫连信就更不算了。
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宋昭,几步路走得忍辱负重。
再次站到了九鸣面前,宋昭的目光从他空洞无神的双眼开始,一寸一寸向下扫视——掠过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结。视线短暂停留后,一路向下,漫过他笔直修长的腿,最终定格在他的双脚上。
她仿佛在打量一件兵器,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不肯放过任何细节。神情中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审视与算计。
九鸣察觉红衣女子复又回来,却不明白她一直不说话,还用那样的目光……绷不住率先开了口:“可是七姑娘?你的荷包落在床上了。”
“什么……床上?”这时,常青提着食盒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这句话,眼睛猛然睁大。难怪方妈妈寻不到七小姐,也没有见到七小姐离开院子。昨夜七小姐是和公子独处了一夜?
常青内心太过震惊,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重重摔在了地上。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盖子掀开,里面的点心散落一地。
他顾不得疼,慌忙爬起来,脸上满是慌乱与尴尬,低着头不敢看公子和七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七、七小姐,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这就重新换一份过来!”
说完,常青也顾不上拣地上的食盒,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恨不得立刻长双翅膀飞走,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宋昭却扑哧一笑,心情忽然转好。转念一想,她该庆幸这个人是九鸣,如果药引是别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
尝试,起码,九鸣长得赏心悦目,她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