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永只好叫人前去通报,很快传话回来。公主代替长公主谢过副使,因旅途疲倦,宜尽快入城为好。
李轲怎肯退让,道:“还是再去通报一遍为好。待我拜过,上路也是不迟。”
一面说话,一面径自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胡德永哎哎两声,赶忙和身后的群臣阻拦,被李轲一把推开。
不顾周围骚动,他一手按住腰刀,自顾前行,傲慢之态,尽露无遗。
对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叱责之声:“你便是李轲?怎敢无礼至此地步?惊到公主,可知何罪?”
李轲停步望去,见一女子站在那辆马车之前,面带怒色地望着自己,一顿,心里不禁感慨,中原果然美人遍地,就连这个看去仿是侍女的女子,竟也生得如此美貌。
莫怪人人都想逐鹿。
他打了个哈哈。
“末将乃一粗鄙武夫,行事莽撞,不知惊到公主,还请公主见谅。”口中赔罪,脚步还是不停。
“拦住他,不可吓到公主!”这女子号令了一声。
李轲看见对方的几名随从向着自己奔来,哪会放在眼里。
无须下令,他身后的大队人马早就跟上,轻易便将对方那区区几十人全部阻挡开来。
李轲也不客气了,獠齿渐露,发怒:“我为表敬意,特意带人出城二十里地相迎,怎的你们却看不起我,连我想要参拜也不予准许?”
胡德永慌忙上来拱手赔礼,请他息怒。
李轲冷哼一声,迈步正待再往马车走去,见方才发话的美貌女子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扶下一位女郎。
她的脸容被幂篱垂落的面巾所掩,然而,无须露出真容,她只需立在那里,仿佛便已足够叫人生出一种感觉,她是一位绝世的佳人。
“你是武节副使?”
李轲听这女郎向着自己发问,声若清铃,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几眼,迟疑了下,命身后之人止步,自己上去见礼。
“末将李轲,拜见公主。”
“既知公主在上,方才为何冲撞?”
方才那美貌女子又怒声叱问,却被女郎抬臂阻止,命她噤声。
接着,公主举起面巾,露出脸容,两道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李轲。
“如何,我是否公主?”
四下寂静无声。
李轲一呆,醒神过来,回头看一眼那认得公主之人,见他点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公主就好!天助我也!合该我李轲翻身,凭空捡来一个大便宜!”
“放肆!”那侍女又厉声喝道。
李轲怎会在意,止笑,神色转为阴沉,正要向着身后之人下令,将公主与这女子一道带走,看到公主忽然面露微笑。
“李副使莫非是想作乱?岂不知我有天命在身,你如此不敬,不怕遭到天谴?”
李轲一怔,反应过来,心中不禁嗤笑。
这前朝公主的祥瑞之名,他怎会不知。不但如此,他也想过日后若是为己所用,则将如虎添翼。
然而,想要以此说法来震慑住自己,眼前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天真稚嫩。
他的面上作出愈发恭顺的样子。
“公主言重。末将只是要将公主请去好生供奉而已,何来不敬之念?不如这就请公主随末将走吧,省得下面人不知轻重,若真吓到公主,末将担待不起。”
李霓裳的目光环顾一圈,最后从他身后那一群已是蓄势待发的部将身上收回,再次落到他的脸上。
“看来,我是不得不听从副使的安排了。”
“李副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怕天谴?”
她在风中立着,衣袖飘飘,注视着他,最后问道。
李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副手,正待下令动手,忽然此时,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如有一道细如筷箸的金光,闪电般朝着自己面门掠来。
他下意识转目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公主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宽大的随风卷动的衣袖,抬起眼,冷冷看了过来。
就在此时,他感到兜鍪与盔甲空隙间的脖颈一凉,似有风入,紧接着,传来微刺之感,如脖颈被虱虫叮咬了一口似的。
他并不在意,只又看了一眼公主,确证并无任何异样,只道是阳光剧烈,看花了眼,便转身向着部下喝道:“还不动手,更待——”
他一面发令,一面拔出腰刀,正待走向公主,亲自将她抓住,忽然,举刀之臂停在半空。
口舌一阵发麻。
这麻木感如潮水一般,从他脖颈方被异物叮咬过的位置,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他不适地转了转脖颈,呼吸了几口气,想继续发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无法使唤舌头,不但如此,手脚也跟着彻底麻木起来。
一具原本强悍的身体,竟似也无法撑起身上所穿的这一副光明甲。
甲胄前所未有地沉重,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的透不出气来。他难受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吸,想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腑,然而很快,就连呼吸这种对于活人而言最平常不过的事,他竟也无法做到了。
“咣当”一声,刀从他的手里脱下,掉落在地。
这异常立刻引起离他最近的亲信的注意。
几人见他脸孔转白,唇色发青,身体僵硬地停在原地,不禁吃惊地望了过来。
李轲的眼前掠过方才那公主整理衣袖的样子,还有那一道他以为不存在的诡异金光。
他猛然有所醒悟,吃力地转过脖颈,看见她还那样立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轲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想叫人抓住这个看似柔弱毫无攻击力的公主,来救自己的命。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他却只在嗬嗬怪叫,整个人中了邪一样,口里发着一连串谁也无法理解的混乱声音。
他狂怒至极,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向她走去,才走出几步,人一头倒在地上,一阵挣扎过后,双目翻白,不停地痉挛,样子看去极是诡异。
全部的人,都被这意外一幕惊呆。
甚至就连瑟瑟,也没看清公主方才到底如何施展手段,便叫此人死得如此顺利。
她一个哆嗦,头脑立刻清醒过来,拉着李霓裳后退,高声呼道:“祥瑞在此!李轲胆敢作乱,遭了天谴!这就是下场!”
惊呆的崔交与领队此时也迅速醒神,趁着对方不备,领人冲向李轲亲信。
那几人皆被李轲诡异倒地的一幕震住,不及反应,当场便被控制。
领队上去,一刀砍下还没死透的李轲的脑袋,将这一颗洒着血滴的头颅,用刀高高挑起。
“李轲遭受天谴已死!节度使即将胜仗归来!尔等从者,放下刀剑,公主可向你们保证,节度使必会宽恕!”
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纷纷抛下手中武器,下马向着前方跪拜,有喊公主饶命的,有喊天命在上的。
胡德永一屁股软坐在地上,喘过几口气,仰面呆呆地盯了片刻头顶的天,急忙又爬起来,与众人来到李霓裳的面前,也跟着下拜。
李霓裳这时才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闭了闭目,睁眼,行至几步之外的无头尸前,借袖遮掩,无声无息地将小金蛇从盔甲内收回,在身后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回到马车之中。
半个月后,武节节度使李长寿领兵,仓促归来。
第115章
李长寿收到消息的时候, 仗暂时已停,驻军前方。
此前孙荣面对联军进攻,虽应对被动, 但所谓百足不僵, 老底毕竟还在。起初几次失利过后,改变策略,坚地固守。只要不出,联军每攻下一次他设防的点,便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尝到做乌龟的甜头, 孙荣每日任凭对方叫骂, 充耳不闻。
他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等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如他所料。三方本就各怀目的联合在了一起。局面不如预期,数次受挫过后,出兵变得谨慎, 都想各自尽量多地保住实力,不愿全力以赴。
这样僵持一段时日,就在联军进退维谷之际, 凭空传来一个消息,崔重晏奇袭洛阳, 竟叫他冒险成功, 打下洛阳。
孙荣在北上之时,只部署了西面,以防备宇文纵。
他做梦也没想到, 世上除了宇文纵外, 有人竟也胆敢觊觎他的洛阳,从另个方向向着他的心脏狠狠插下一刀。
被人偷家,他被迫仓皇撤退, 回兵去救后方,联军趁势发动全力猛攻。孙荣军中人心彻底涣散,他也再无法组织抵御,兵败如同山倒,退兵途中到了檀州,遭遇部下反叛,死在了回往洛阳的半道之上。
这个在前朝亡后接手大半江山占据中原腹地,曾也不可一世的乱世之主,一夜之间,轰然倒下,他所建立的短命帝国,也随之崩塌。
孙荣死后,联军三方就下一步的行动又起分歧。
这趟出兵,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曾想过真正打到洛阳。无论是冀州范方明、卢龙秦福波,还是李长寿,实际都早默认,能终结孙荣帝业的,当世目前只看宇文纵一人。
三人先前共识,是趁孙荣被宇文纵牵制的机会,在后者还没将目光看向中原北的时候火中取栗,从锅内尽可能多地捞取一些地盘和人口。
如今局面被一个此前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些一方霸主视野的人给搅乱。
崔重晏的根基不深,听闻又与崔昆交恶,孤军才入洛阳,联军若是全力攻打,他未必就能保住战果。
阻拦他们南下的,是对宇文纵的忌惮。
宇文纵必定早将洛阳视为盘中肉,怎会容忍落入旁人之手。若为争夺洛阳,先与崔重晏打一场,再与宇文纵正面为敌,到了最后,怕是得不偿失。
联军因此决定观望为先,三方暂各停兵在了自己的阵地里,谁知李长寿随后得知,范方明与秦福波这一对联姻亲家,竟背着自己,已是瓜分起了因意外而凭空得来的魏、博、檀等地,大为光火,正思量如何反制,忽然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急报。
急报是他孙儿李忠节设法派人送出的,送信人上路后便狂奔南下,并不知当日后来发生的事。
李长寿得到信报,又惊又怒,几欲呕血,没有想到他一直推诚相信言听计用,此次更是托以身家的族弟在背后竟刺来致命一刀。
可叹自己,原本还笑孙荣被人偷家,不想转眼竟轮到自己。
当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领兵回来。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紧闭的城门与背叛的部众,入了地界,一切风平浪静,担忧或是李轲设下的陷阱,派人出去刺探了一番,这才知晓当日后来的事。
一场原本足以彻底夺走他一切的叛乱,竟这样消弭。
吃惊过后,李长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