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个儿子早年悉数战死,孙儿李忠节成为他最大的期望。
忠节虽才十七,却颇为聪慧,此前也曾面告李长寿,族叔李轲人后颇为骄横,与在祖父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些忧心,提醒祖父对他加以防备。李长寿却不以为然,认为李轲追随自己多年,兄弟情深,人无完人,他便有不当之处,也是做大事不拘小节而已,非但不听,反将孙儿训斥一顿。
此次他出兵南下,李忠节请命同行,李长寿爱惜孙儿,唯恐他有闪失,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肯答应,特意将他留在后方,却没想到,李轲竟被孙儿说中,行如此之事。
他入城时,李忠节得知消息,带领官员匆匆出迎。
祖孙见面,李忠节奔上,膝跪于地。
李长寿见孙儿毫发无损,欢喜之余,更是后怕,抚他头顶,不禁潸然泪下自责不已。
“都怪祖父愚昧,当初不早听你之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李忠节仰面道:“李轲矫心饰貌,祖父却顾念手足,以己待人,何咎之有!只怪孙儿无能,那日事先虽已有所觉察,想带贵人出城避祸,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落入李轲之手。万幸公主祥瑞,上天助力,化解危难,否则,孙儿只怕自己会成李轲威胁祖父的累赘之人!”
李长寿被提醒,忙问那一众人的情况,被告知俱安然无恙,李珑当日只是受到惊吓,长公主也早已安置妥当,正在养病。
“公主呢?她可安好?”
“公主也好!祖父从前你只信李轲,大半个武节都交给了他。如今出这事,虽说下面军士无罪,但他营私植党多年,爪牙众多,不能不除。这半个月来,公主都在助孙儿剪恶除奸,安抚城民。方才知祖父回来的时候,孙儿正要往公主那里去!”
李长寿忙拭泪,叫他领自己过去拜谢。
李忠节欣喜应是,上马伴祖父来到位于城北的别宫。
这是李长寿早前为迎长公主一行人而特意预备的地方,系一处大宅所改。他虽无力将此处造得如长安宫那般美轮美奂,但也尽己所能,特意整修一番,足见诚意。
李长寿赶到,远远竟见偏门开着,许多城民模样的人挤在那里,朝内翘首张望,还有许多面带病容之人排着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街之上。
守卫倒是不少,却都立在一旁,视而不见。
李长寿不由皱眉,正要质问孙儿如何安排的事,李忠节自己已是抢着解释起来。
“祖父息怒!孙儿便是再无用,也不敢任人进出惊扰贵人们。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长寿不解。
李忠节解释,李轲那日冒犯公主遭到天谴当场身亡,消息传开之后,到处都在传公主的祥瑞之名,次日起,就不断有人慕名,带着香火与用来祈福的香草来到大门之外跪拜,祈求公主代替他们向上天和神明传达求福之心,当中不少还是病患。
“……孙儿当时担心冲撞到公主,惹公主不喜,闻讯过来,想将人劝离,不想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姑出来,说公主命她转话,她不敢应求,因她也是凡俗之人,不过,恰好略知几分医术,承蒙父老错爱,愿竭力为患病之人治病,以减轻他们的苦痛。”
“公主不但身负天命,刚到便如此怜恤,实是我武节民众之福。孙儿自愧不如,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从军库拨来药材,派军医协从。这些天公主极是辛苦,除孙儿这边的事时常找她,她竟当真亲自在此给人看起病,有时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李忠节说起公主,眼睛发亮,口若悬河,不觉伴着祖父到了宫门之外,守卫拜见。
周围的城民看见李长寿,更是起了一阵骚动,无论看病的还是想来一睹公主真容的,纷纷上来跪地磕头,请求节度使一定要将公主留下,道她应验天命,将来本地万一逢灾遇难,有公主在,上天说不定就会听求,保佑他们。
李长寿叫孙儿将几名年长之人扶起,答应下来,急忙入内。
李霓裳方才正在此处忙碌着,从胡德永的口里得知李长寿回来了,便将看病之事交给几名军医。
军医们早就从军士口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当中那些信祥瑞之说的,自是对她奉若神明。不信者,更不敢有半点不敬。
毕竟,谁知她那日到底施出何等手段,竟能叫全身被盔甲包裹得连弓箭也射不进去的副使当场离奇死去。
以医者的经验推断,李轲或应是中毒身亡,但以她这娇弱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光是想想,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受她所托,众军医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李霓裳在瑟瑟的陪伴下回住处。
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后,瑟瑟对李霓裳彻底听命了起来。
无论她要做什么,包括此次亲自为城民看病,瑟瑟除去在旁全力襄助之外,不会再多问半句。
李霓裳更衣后,没去长公主那里,只静静坐在前堂之中等待。
很快,一名婢女到来,说节度使方已拜见过长公主,此刻在老宰公等人的陪同下,来此拜见公主。
话音方落,伴着一阵橐橐作响的杂乱靴步之声,李长寿带着李忠节已是到来,看见李霓裳,激动不已,纳头便拜。
李霓裳面露笑容,叫他起身。
李长寿起初不肯,见李霓裳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虚扶,这才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老臣早年便蒙受先帝皇恩浩荡,赐姓之荣,更是铭记于心,未曾敢忘。臣无能,于乱世中未有寸功可报,常怀愧疚之心,多年来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唯愿有朝一日,能为先帝尽忠报答皇恩。今老臣孙女有幸得嫁太子,此乃臣家莫大荣幸,亦是长公主与公主对臣家恩宠有加。老臣深感皇恩如山,愿以余生之力,领孙儿忠节,效犬马之劳,为公主与太子尽心竭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公主,方才在长公主那里,节度使得见太子之面。老臣听闻节度使有一孙女,年貌恰与太子相当,便提议婚配,先定婚事,过一二载,至适婚之年再行大礼。节度使甚是欢喜,长公主亦已应允下来。”
胡德永笑容满面地在旁解释。
李霓裳微笑。
李长寿心情实是激动,接着又道:“崔重晏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绝非泛泛之辈,能力远在老臣之上。只要他拥戴公主与太子,我李长寿甘居次位,日后便是以他为首,也是无妨,不但如此,公主与太子将来若要去往崔重晏处,我亦可率众,追随效力!”
“节度使忠肝义胆世所罕见,我代阿弟谢过。不过,目下暂且不必考虑这些,不如固城屯粮,以备不虞。”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笑道。
第116章
才十月, 北风便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到洛阳,寒风扫叶,满城瑟瑟。
即便是大白天, 在坊外的街道之上, 行人也是寥寥可数。
到了午,一道洪亮而浑厚的钟声突然从金钟寺内冲天而发。
此声未散,附近钟声跟随响起。
俄而,满城远近钟鸣,声音响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送入了躲在家中避祸的居民耳里。
他们被这不同寻常的钟声惊动, 从紧闭的门户内走出,来到街上,相互打听起消息,每一个人的眼中, 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之情,
金钟寺的那一口钟,平日绝无声音,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更替一回主宰。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之前, 金钟的声音才刚响过一次。
那是为大召皇帝孙荣而鸣的丧钟,同时,也是新到的主人对所有权的宣告。
那青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 如利剑一般刺向空虚的洛阳, 没有花费多大的代价,便顺利地终结了孙荣的统治。
这对于如今的洛阳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无须如从前的洛阳人那样,付出被碾作齑粉的代价。他们只需静待新主上位,如从前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到一切从头开始,便可恢复原本的生活,直到不知何时的下一次,又一位新主到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会是如此之快。
横海天王宇文纵抵达了。
他亲自率领万众之军,从潼关东出,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天王的大军舟骑并行,水陆共进,浩浩荡荡,如巨龙一般,在这一日,开到了洛阳。
洛河的两岸龙幡虎纛,旌旗蔽日,巨龙阵内,刀戈所发的雪亮光芒如霜雪一般,倒映在洛河的万顷碧波之上。
不久前奇袭夺地的崔重晏已在天王抵达之前,率领部众退出了洛阳。
今日,当地的旧官、名士、人瑞,数千之众,徒步出城二十里地,跪候在洛河的岸边,恭迎天王的到来。
天王乘坐在一艘藏纳雄兵的巨船之上,在两岸骑锐与步卒的持护着下,劈波斩浪,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纤夫所发的号子之声,响彻震天。
洛阳令登上巨船,战战兢兢地被引到一间阔大的船舱之中,看见一道披袍擐甲的身影端坐在舱室的中央,其人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两旁侍立的随将更个个宛如怒目金刚,杀气腾腾,不由双膝发软,噗通一声下跪,颤抖着手,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他献上的,分别是洛阳的舆图、府库的财物清单。
与他同行的崔忠,则奉上一封来自崔重晏的亲笔拜书。
崔重晏说,他对天王仰慕已久,自知绝非天王对手,更不敢螳臂当车,鸠占鹊巢。
之所以先于天王攻打洛阳,一因当日退路已绝,乃置之死地以求后生的无奈之举,二来,也是出于对孙荣构陷自己的痛恨。
如今行险侥幸,大仇得报,获悉天王到来,他自当持守身份。入城后,除取用过供养部下的粮钱,其余一分一毫,未敢觊觎。
今日特意将入城后所得的舆图、府库门钥,以及孙荣后宫三千美人,悉数献上,以表对天王的敬仰与恭服。
舱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
宇文敬、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太保将军何尚义等人纷纷面露喜色。
天王却面沉如水,拿起献到面前的物件,随手翻弄几下,掷回到案头之上,抬眼,两道目光射向跪在面前的崔护。
“他岂会平白献地?他是想换取范方明秦福波那几人的地盘吧?”
崔忠后背一凉,登时毛骨悚然,深感这座上人心目敏锐,炳若观火,知不可能瞒得过去了,便深深叩首。
“天王英明。将军确实是不得已,才生此妄念,求生而已。他被孙荣所害,齐王不容,如今又献出洛都,想天下之大,竟无以立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范方明几人对天王阳奉阴违,大是不敬,将军愿效仿江都陈士逊,为天下表率,做天王马前之卒,荡清这些狼贪鼠窃之辈。若是侥幸得以成事,将来待到天王功成之日,将军必也双手奉上,追随天王!”
崔忠说完,屏息等候,半晌,听到头顶之上终于发出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那家主年纪轻轻,倒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如此做派,孤若还是赶尽杀绝,未免要叫天下之人齿冷,从此落下一个鼠腹鸡肠,不能容人之名。”
“罢了,去告诉他,好自为之罢。”
崔忠知事已成,心跳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倍加恭敬地叩首。
“卑职代崔将军多谢天王厚恩!”
他一退下,舱中众人便喜笑颜开。
那崔重晏虽无根基,但所谓困兽犹斗,他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洛阳有邙山为据,又做过数年孙荣的国都,防御齐备,绝不是一个好拿的地方。
原本打算要打一场大战,没想到如此简单,崔重晏识得时务,竟主动献出洛阳。
宇文敬笑容满面地请天王下令,说外头岸上的众人都还在恭候,等他入城。
天王却听而弗闻,似陷入某种思绪,再未发声。
众人不明所以,舱中渐渐消声。
这时,只见天王慢慢抬目,缓缓道:“孤欲再攻河东。尔等谁愿领兵?”
天王既同时拿下前朝东西二都,占尽了中原腹地,而孙荣身死,齐王残喘,试问当今天下,有谁再能争锋?
稍能入眼之敌,不过只剩河东裴家罢了。
若能一鼓作气,再取河东,则面北之日,水到渠成。
只是前段时日,天王与裴家那小儿走得极近,众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再提攻打之事?
不料,天王自己竟如此开口了。
众人无不意外,面面相觑,很快,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方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隐山在旁始终沉默无声,此刻似是微惊,抬目,迅速望了眼天王,立刻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属下愿意领兵!”
不料,天王充耳不闻,竟似没有听到,对他的话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