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因被此事耽搁,待白氏终于赶到地方,已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且这里比城中,更要冷上几分。
裴曾与永安正要出去,看见白氏到来,忙迎她入内。
白氏顾不得手脚麻冷,开口便问:“虎瞳这两日怎样?”问完,见裴曾愁眉不展,只摇了摇头,虽已是有所预料,心中依然感到一阵难过。
“他还是终日醉睡不醒,谁也不见?”她轻声问道。
裴曾又摇头。
“今日倒是不曾饮酒,还出去了,仍未回来。永安方才回了,说他人在石塔那边。我见天就要黑,看着还要下雨,方才正想出去叫他。”
“还是我去吧。你叫他,他未必听。”
白氏叫永安携上雨具,自己拿了件带来的厚氅,骑马匆匆便去。
“少主之前整日不见人,和他说话也不理,不是喝酒,就是闷头睡觉。今日不知怎的,一早自己突然出去了,又去石塔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我实是不懂,那破塔有什么好看,都快塌了,外头还这么冷,风又大,方才眼见还要下雨,我就回来拿伞。幸好夫人来了,要不然,还真不知少主要坐到何时,肯不肯回呢……”
永安一边缩着脖子骑马,一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絮絮叨叨地说道。
石塔离得不远,就在行宫附近,白氏很快便到。
“夫人快看!少主他想干什么!”
永安忽然瞪大双眼抬手指着前方,惊恐地叫了一声。
不待永安发话,白氏早已看见前方塔顶上的一道身影。
野地里疾风劲吹,雨水此时也已落下。
那道身影正高高地立在塔尖之上。
塔顶本就狭窄,加上距离使然,远远望去,似是只有一小块仅能容人落足的危地。
那影如蜻蜓落在残荷顶上,衣裳在大风里狂摆,人随时似要被风吹下,或是失足跌落。
姚思安立在下方,正仰面望着塔顶,神色焦急,想出声呼唤,又怕惊了人的样子,忽然发觉白氏到来,立刻过来相迎,说少主在塔尖上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不许自己跟上。
白氏紧张得心砰砰直跳,飞快下马,一口气奔到塔下。
到了近前,她也终于看清,他立在斜风冷雨之中,人面向着前方远处的河面,足底则是牢牢地钉在塔顶之上,身躯笔直,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定了定神,用上方足够听到又不至于惊吓到他的声音喊话。
“虎瞳!你下来!快随阿嫂回去!”
她一连喊了三声,塔顶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白氏已看到他肩上的衣裳被雨淋湿了,不顾自己,只担忧他会再次染病,正要亲自爬到塔顶去叫,这时,只见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似从身上摸出一片不知是为何物,看去仿似镜样的东西,猛地挥臂,朝着远处的河面投掷过去。
这一掷,臂上似凝聚着他全身的力道。
那圆物脱出他手,高高飞起,如流星盘旋,急速地打着转,穿破雨幕,在雨水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如虹的影,最后化作黑点,远远地落在了宽阔的河面中央,迅速不见。
白氏一呆,尚未反应过来,看见他已转身,影子一晃,消失在了塔顶之上。
很快,他的身影显现在了塔下的那道残门里。
裴世瑜接过永安飞快递上的厚氅,走到白氏的面前,围在她的肩上。
白氏醒神,正待开口,他已是笑了起来。
“我前些时日心情不好,叫阿兄阿嫂为我担心了,是我的错。你二人放心,我已好了,没事了!”
倘若不是看到他被冷雨打湿的密密睫毛垂耷下来,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嘶哑无比,白氏险些以为,他又恢复成了从前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那一副模样。
“二弟……”
白氏只觉喉咙一堵,叫了他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就好。”
顿了一下,她欢喜地道。
“你这就随我回城去!”
“不用啦!”裴世瑜继续笑道。
“我已许久没去河西了,有些想念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阿兄去了北边,我今夜就去那里,回去协助守备。劳烦阿嫂,叫阿兄放心,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河西。除非我死,否则,河西无需阿兄费半点心,阿兄只要守好河东便可。”
“我不在,阿兄就交托给阿嫂照顾了。”
“阿嫂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
裴世瑜向着惊呆的白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礼毕,起身待去,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
裴世瑜不由地停步,转面望了过去。
姚思安直觉应是出了事情,立刻迎上,与对方说了几句,面色微变,转身迅速奔来,大声喊道:“夫人!少主!出事了!潞州刺史派人求救,天王大军压境,攻打潞州!”
白氏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裴世瑜。
他面上笑意已是彻底凝固,迅速消失,视线落向远方那看不见的潼关的方向,慢慢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虎瞳……”
白氏一时心乱如麻,正要叫他不用管这事,她立刻去和裴忠恕等人商议应对,却见他倏然转面,望向自己。
“他来得正好!”
他咬牙切齿,眼底已是布满怒意。
“我这就领兵去往潞州,去会一会他的大军!”
第118章
裴世瑜持符调来一支就近的备军, 兼程行军,赶到了石会关。
这是去往潞州的最为便捷的一个关口。
当年曾经也是在这里,十四岁的他一战扬威, 从此获得家族与将士的认可, 拥有了带兵的资格。
绳其祖武,继袭功业,叫列祖列宗以他裴世瑜而荣,这是他自小起便发下的一个宏愿。
从某种程度而言,此地于他, 也是一个福地和发轫之始。
然而这一次, 迎接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的一幕。
石会关守将得知他领兵到来,匆忙相迎,明白他的来意, 请求他能否先行整休,稍候半日,等天黑之后, 再出关过去。
军情如同火情,裴世瑜怎肯停留, 命立刻开关。
守将无奈, 这才解释,说此刻无法开关,将他带到了城头之上。
“少主请看!”
裴世瑜展目望去, 吃了一惊。
城外赫然聚集着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民众, 看去都像是逃难的人。
寒风凛冽,昨夜刚下过一场冷雨,难民身上衣裳潮湿, 许多人正挤在城墙下的避风处,胡乱坐卧,借此稍挡寒意。更多的人则连这样一块容身之地也无,只能成堆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人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妇人怀抱婴儿,胡乱坐在泥泞地里。孩童们更是瑟瑟发抖,惊恐地依偎在大人的身边,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来自潞州的民众。
天王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一夜便下数地,潞州刺史根本无法抵御,被迫已是连退两百里地。
这些民众想要逃入河东避祸,然而,到了这里,却是望城兴叹。
城门紧闭,高墙如铁,将所有人都拒之在外。
荒芜的田野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之声,更添凄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疲惫与绝望。
而在远处,通往潞州的那条道上,逃难行来的队伍仍未见绝。
更多的人如潮水一般,正在向着这个方向缓缓行来。
“怎么回事?为何不开关门?”
裴世瑜面露隐隐怒容,目光从远处长龙般的队伍上收回,转向守将问。
守将急忙跪地请罪。
“开门!”
裴世瑜转头下令,被守将一把拉住。
“不可!”他慌忙解释,“少主听我一言。”
“关城内地方狭小,无法容纳如此众多之人,便是放入,也无法安置。”
“这便罢了。这些人里若有奸细混入,那当如何是好?听闻君侯此刻在北境一带备战,此地如府城的门户,末将受君侯之托看守门户,身负重责,岂敢以府城安危为戏?万一有失,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守将解释完,见他沉默了下去,又道:“君侯素来仁厚,末将也未敢全然不顾这些人的死活,已派人送信去问夫人如何处置了。白天容易引发群聚,开门之后,他们万一冲门,那就麻烦了。少主稍候,待天黑,末将派人先出去,在城门附近戒严,少主再领兵过去,如此,不至于引发过多混乱。”
此时,城头上的异动也引起了城墙下方之人的注意。当看到上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将军,难民们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又起了希望的光。
短暂的一阵骚动过后,无数的人涌到城墙根前,朝着大门的方向叩首。
“行行好吧,放我们进去!”
“再下起雨,我们就都要冻死了!”
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目光在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头再次下令:“开门!”
“让他们全部留在关城里,勿随意走动,勿叫继续北上,你再加强守备!”
“城中容不下,便去清空粮仓。那里足以容纳万人。”
守将犹在迟疑。
“你还在等什么?”裴世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阿嫂的回复,必会与我相同。”
“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立刻照我吩咐去办!”
“末将谨遵少主之命!”
守将再不敢不从,传令下去。
城门在难民不敢置信的注目下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