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要公主委身才换来我的性命,我不如战死在了鹿关!她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
他年轻的脸庞涨得血红,冲动之下,转身便待离去,被李长寿喝住。
“不得鲁莽!公主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强行拦下李忠节,再次严厉告诫一番过后,正要赶回城中亲自面见去问清楚,一名公主身旁的近卫到来,带来了她的口讯。
“公主说,她有要事在身,需出一趟远门,归来时日不定。这边的事,便都交托给刺史了,有劳刺史费心。”
李长寿惊讶不已:“公主可有说是去哪里了?”
近卫道:“不曾说。”
“她人呢?是谁护送的?我去相送!”
“公主说,路上之事,无须刺史顾虑,更不用送。她一早已经动身了。”
李忠节从吃惊中醒神回来,一言不发,转身一阵狂奔,一口气不停,如灵猿般迅速攀上附近的一座山顶,焦急地远眺寻望。
曙色初溶,雾绡漫卷远峰。
在远方山野的尽头处,一队人马若隐若现,如游丝引线,渐渐消隐在了微白的天色之中。
傍晚,当敌军离去的消息传遍全城,笼罩在头顶数月的阴霾消散,城民奔走相告之时,李霓裳所乘的马车,已将身后的城池远远地抛下。
瑟瑟伴她坐在马车之中,沉默地看着车窗两旁不断往后闪掠消失的野地,蓦然间,发觉马车慢了下来,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前方是个山谷的入口。
荒道口上,斜阳静静照射,显出了通往前方的一条蜿蜒窄道。
周围空荡荡,连飞鸟也绝踪迹,寂静无比。
孟贺利显是对这地势有些戒备,命队伍先停了下来,派人入内,先行查看一番。等待的功夫,他仰面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的山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不远之外,一道山梁之后,一名青年的骑影凝定在残阳中,鸦青大氅静静垂落。
他的眉峰聚敛着深深的暮影,显得脸容上的的郁懑阴影愈发浓重。
他将目光停驻在前方山谷口的那一架马车影上,久久不动。
在他的身后,崔忠看了眼身旁那几名面露不忿之色的部下,迟疑一番,走上去低声询问:“是否行动将人都杀了,留下公主?”
孟贺利传来了天王的口信,称武节乃是天王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终结了十万飞龙军为时数月的攻战。
功败垂成。说甘心从命,怎么可能。
更屈辱的,是除了少数嫡亲的高级将领之外,还不能叫其余将士知道撤退的真正原因。否则,对大军的士气和主上的威信,都将是不小的打击。
“他若发兵来打,我们胜算如何?”
在山梁刮过的风声里,崔重晏眯眼看着远处前方那一支停在山谷口外的队伍,反问了一句。
崔忠沉默了下去。
按照主上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武节。武节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来,不迟。
只要剿杀了陈士逊,整合完青州和江都,实力必有质的飞升,到了那时,也足以去谋划另外一件大事。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但这地方, 和从前确实又有所不同了。
潼关已经多年无战,此地也就失去驻兵的必要,早已空置。
李霓裳随孟贺利来到一处所在,一众显是提前来此的仆妇与婢女疾步迎出见礼,口称公主。
李霓裳停在映透着灯色的院门之外, 迟疑了片刻, 慢慢迈步入内。
早有一名仆妇为她轻轻推开屋门。
满室的光辉,刹那映入眼帘。
鎏金烛台上的对烛燃着明亮的火苗,映照出一幅静静垂落的销金合欢锦帐,鸳鸯锦被整齐铺卧, 上面的光泽鲜亮如初。
她怎认不出来,面前的这间旧屋,便是从前天王曾经一厢情愿操办的那场婚礼的洞房。
不但如此, 屋中的陈设,竟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恍惚间, 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有人逆转了时序,将那夜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夜晨昏,皆都抹平。
忽然穿堂风掠过, 屋中烛火猛地一颤。
一股冷意窜上心口, 李霓裳人也从怔忪里苏醒过来。
“请公主入内。”
服侍的人不知她为何定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公主想必乏累得很,今夜可在此休息。待到明日, 卑职再送公主去见天王。”
这时,身后也传来了孟贺利的声音。
李霓裳转颈,见他远远地停在院门之畔,说完向着自己行了一礼,便待离去,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贺利止步回来。
“天王不在此地吗?”她问。
“是。天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孟贺利应道。
“他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