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这一年来,大半时日都在永昌城中——便在从前玉京旧址的那一带,如今正扩作新城,距此不远,不到百里。”孟贺利应是怕她不知,详作解释。
李霓裳此前虽远在武节,但也知道些天王着手营造新都的事。
以他如今的份位,就算暂还无意称帝,但像日后新都地址择选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先提上日程。
长安废墟之地,自是无法再承国都之运。众人本都以为洛阳会是理所当然的新都,不料,或是不喜孙荣占过此地的缘故,天王对此也迟迟没有发话。
有人看出他对太华一带仿佛颇多青眼,便叫风水术士在这周围勘看,最后择出一地,那地依黄河天堑,靠中条山脉,有“龙蟠凤翥”之势,又有东乾、西坤双岭,暗合天地定位,是块上好的兴龙宝地。
除去风水之说,此地也控崤函古道咽喉,必要之时,既能截断关中与中原的联系,又可借黄河漕运调配晋豫粮草。日后若再发动人工拓深运河,便可同时辐射长安、洛阳、太原这三个天下的中心方向。无论从战略还是漕运的角度来说,也极适合在此建城。
此地应当还合天王之意,他下令丈量建城,定名永昌。
“不敢扰公主了,请早些歇息,卑职暂先告退,今夜就在近旁,公主有事尽管召唤,卑职随时候命。”
孟贺利再次躬身辞去。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华屋,胸中缓缓闷涨,双足更是如坠沉铅。
今夜莫说在此就寝了,此刻她便是连抬脚迈过门槛的气力,竟都似聚不起来。
婢女起初都垂首屏息地立在两旁,候她入内,片刻后,觉她有异,陆续悄悄抬目,看了过来。
“公主?”瑟瑟低唤一声。
“若是此屋不便……”她望一眼门内,“我去瞧下别处,收拾一下。”
她说完,正待出去,李霓裳已转身走出庭院,叫住了孟贺利。
孟贺利走得不远,正在吩咐守卫,听到她唤,匆匆回来,问有何吩咐。
“有劳将军费心了,只我不累。”李霓裳整理好纷乱的心情,面带微笑地道。
“将军膺重之材,天王更是日理万机,却特意接我来此,想必是有要事。劳烦将军,不如这便送我去永昌城吧,省得又多耽搁一夜,令天王久等。”
孟贺利应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如此要求,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匆忙……”
“劳烦了。”李霓裳截断他的话。
他瞥一眼她身后的所在,犹豫了一番,终于点头:“也好……那便照公主所言。”
黎明前的时刻,李霓裳所乘的马车穿过一座高大的瓮城,进入了城池。
其实这座新城的旧址,在前朝末年之时,便曾被朝廷相中过,认为此地可攻可守,计划据此营造一座长安洛阳之外的中都,以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当时名字都已起好,叫做玉京。而最早勘出这地址的,也不是现今的术师,而是当时的天师况西陵。李霓裳的父亲命他一并也负责城池的设计和营造,奈何预算庞大,更耗人力,朝廷钱粮紧张,根本无力支撑如此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不过起了个头,便就不了了之。
如今的新城,便是在从前的旧址上扩修出来的,限于时日,虽也只初步完成城墙与皇城等核心地带,但即便这样,这座集大半个天下人力物力而成的凭空拔地而起的城池,也已开始隐隐显露出来日后它作为国都的宏伟的气魄。
马车行在一条从城门直通城北的通衢大道之上。天时尚早,除去偶然迎面遇到的巡城的玄甲卫,到处空旷无人。车轮碾过阔路所发的清晰的粼粼之声,反而愈发烘托周围的寂静,仿佛这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
但是,用不了多时,待到玄甲卫的鞭梢劈破晨雾,一切便又都会苏醒,沸腾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船,将会源源不绝地继续往此而来。吃水三尺的漕船送到满船裹在毛毡中的西域玉山料,它们几经转运,跋涉来此,压得艞板吱呀作响。东海的明珠和蜀中的十丈织锦被搬上码头。从深山中挖凿的金青宝石和象林国的沉香木,则将涂镀明堂中的金碧之色、竖作一根根的蟠龙柱础。
李霓裳被带入位于城北的新宫。孟贺利请她稍候,自己匆匆离去。
寂阒昏暗的广场里,除去角落和暗处里布着的执甲守卫,看不到半条人影。
她并未等待多时,孟贺利很快回来,继续将她引往群殿尽头的深处,那里有座筑在地势最高处的楼阁。
他止步在了阶前,仰头,用含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望了眼头上的北阙,随即低声道:“天王就在上面,请公主上去。”
此一刻,他变得格外谨慎,连呼吸都似小心翼翼了起来。
晨风晃动了悬在楼台飞檐深处的鎏金铜铃,铃舌轻磕内壁,碎响漫过描金游龙梁柱,驱飞了方落脚在上方的几只疲脚雀鸟。
李霓裳穿过甲卫执守的门樘,跟随一名卫官登上层楼。
在耳畔那断续响动的惊鸟铃的碎吟声里,她来到方才孟贺利仰望的所在,停下了脚步。
数丈之外的前方,是一座望台。一道背影向栏而立,北眺远方。
卫官隐身退去。她屏息立了片刻,悄悄抬目。
立足在这座至高的望台之上,下方那错落的群殿廓影便一望无际,更显低矮。
然而,九重歇山顶外,视线的尽头,远山余脉,如片片铁铸的屏风,还是遮挡住了双目,不见山的那边。
山尖刚染一线蟹壳青的曙光。
天将要亮了。
李霓裳不敢惊动,又垂落双目,静静等待。
“怎么,昨夜那地方不合心意吗?连夜要来这里见孤。”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霓裳抬眼,看见天王已转过脸来,两道目光投来,落在她的脸上。
隔着些距离,方才天光也暗,她未细看,只凭身影认出人而已。
此刻对望,当终于看清人的模样,李霓裳的心中不禁大受震动,以致于忘记回应。
三年未见而已,眼前的天王,竟满头大半都是白发了,宛如苍老了一二十载。
“天王误会。我是想早些来见天王之面。”
李霓裳醒神,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宛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应道。
天王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迈步朝里走去。
“进来!”
应是觉察到她还定在原地,他走到阁门前时,冷冷唤了一声。
李霓裳急忙跟上,迈入这间与望台相连的阔阁。一进去,便见她交给孟贺利的紫微图平搁在了案上。
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
她很快认出,眼前无论是案几摆设或书册文牍的堆放,都与天生城的那间书房相差无几。
或者,此间之物,应当就是从那里原样搬来的。
此时她也终于暗悟,何以方才登上那座北向的望台,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见他已自顾入座,李霓裳未敢多加打量,立在一旁。
“听闻你这几年很是厉害,竟坐实祥瑞的名头,连李长寿都能沾上光,鸡犬升天,武节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王的语气平淡,然而,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眼前这位居在至高之处的人,除去外貌苍老许多之外,仿佛还是旧日那位李霓裳熟悉的天王,性情半分也不曾改变。
李霓裳原本那因时空割断而带来的拘束和紧张之感慢慢消失。
“叫天王见笑。全是靠着李刺史与军民齐心,合上下之功,才侥幸能够得以存活到了今日。”
“何时准备扶持你那个弟弟做皇帝?”他轻描淡写,与她闲聊似地又道。
李霓裳迎上对面那双锐目中射来的目光。
“以天王盖世之功,炳若日星,尚且至今不曾加冕。我李家不过前朝遗脉,流萤微光,何德何能,怎敢与天王争辉。”
“还有,此次武节逢战,李刺史孙儿被困,性命攸关,幸得天王施加援手,我感激万分,在此多谢天王。”
她向座上之人郑重地行了见面之后的第一个拜礼。
阁中静默了下去,稍顷,只听天王淡淡哼了一声。
“绘这紫微图的况西陵,人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已是更改话题,问完,目光从案上的图卷上抬起,向着李霓裳望来。
在来时路上,听孟贺利的口风,天王似在发动治下的各地官员在找此人。
她据实讲出,说自己全不知晓,见他未再多问,卷起图卷随手放在一旁,便示意自己坐到他近前的一张单人坐床之上。
李霓裳辞谢,他不悦道:“孤叫你坐,你就坐!”
李霓裳急忙依言跪坐上去,又见他开始上下打量自己,极是异常,正被看得渐渐浑身不适,发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有些不满,更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问也不便问,只得忍着。
“小女娃,你昨夜赶了一夜的路来,刚到便来此见孤,饿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用旧日的称呼叫她,还冒出了如此的一句话。
李霓裳尚未反应过来,听他朝外喊人送入早膳。
两名侍人抬着食案入内,摆在李霓裳面前,跟入的婢女们将吃食摆上,依次是一碟像是内裹蜜料的千层面笼,一碟应是浇浓烧汁的脍鱼薄片,几只酥皮的胡麻旋饼,一碗像用驼峰或类似食物熬出的琥珀色的胶质浓羹,另杂七杂八摆满食案,又送上香汤和净帕。
“吃吧。吃饱再说。”
见李霓裳困惑望来,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旋即靠在一张凭几之上,一手执笔,另手拿起撂在案头上的文书,不再管她。
李霓裳只得洗手,吃起东西。
她固然一夜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这一案的食物,也皆为珍馐,但却依旧胃口全无。只是碍于天王在侧,食不知味地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余下未碰,旋即轻轻放下餐具,正待道谢,一旁忽然发声:“你太瘦了!再多吃点!”
她抬眼,见天王低目正用手中的笔在勾披文书,头也没抬说道,只得又吃了起来,最后实在吃不下去,放下道:“多谢天王。我真的饱了。”
天王终于挥手,叫侍立在旁的人将东西都收走。
众人退下,李霓裳见他一面继续飞快披勾文书,一面问:“知道孤这几年里,为何不看北方吗?”
李霓裳正待摇头,天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驱虎吞狼,待到两败俱伤,原本可能联手应对天王的那二人也因青州彻底变作死敌,天王再各个击破,最后……”
她停了下来。
最后再对付河东,和自己这最后一股他未必入眼的势力。
虽说当局者迷,但崔重晏和陈士逊到了后来,或许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卷得太深,当投入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抽身,已非易事,打到最后,不决出一个胜负,恐怕谁也无法向身后之人交待。
如今想来,当初天王支持陈士逊攻入青州赶走齐王的时候,或许就已谋划到了这一步。
不得不说,细思之下,叫人后颈生凉。
天王听她声音停下,抬目看她一眼,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微微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个表面奉我为主,一个曲意献上洛阳。想和孤玩心思,还晚生了几年。”
李霓裳不言,只在心中不停揣度他这趟要自己来的目的,发觉他又开始端详自己。
“你果然聪明,这几年在李长寿那里,做得也很不错,没有叫我失望。”
天王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竟开口称赞起她。
这叫李霓裳倍加吃惊。
“敢问天王,此番叫我到来,除去献图,可有别事?”
她迟疑了下,终于,发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