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此看孤,作甚?”
他有所察觉,瞥她一眼,又挑了挑他原本严峻的眉头,却不知这不经意的面部动作,致令双眉愈发显得高低不平起来。
隔远也就罢了,李霓裳无法想象,似朱九这样得允近距离留他身旁的人,在与他面对面时,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视而不见的?她不禁也是佩服了起来。
她用力咬唇,免得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犹豫了一下,抬手,指了指。
天王起初似是一怔,随后,应当明白了过来,自案屉中取出一面圆镜,自照一番,抬目盯她一眼,目中带出几分不悦。
李霓险赶忙再次低下头去。
“你过来,帮孤再修修罢!”
片刻之后,头上响起来一道叹气声。
“孤一只手,不便。”
李霓裳明白了,是他自己修的。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接过他又递来的一柄剪子。
天王闭目向她,一动不动,任她为自己修眉。
剪子的口子极为锋利,随她动作映着烛火,不时闪出一缕寒光。
李霓裳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唯恐剪到皮肉,也隐隐领悟了过来,何以他在受伤不便的情况下,也不愿假手旁人,而是亲自动手,将眉剪成这一副模样。
倘若这个时候,她有心要对他不利,只需一个简单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剪,应当便能轻而易举地扎入他的眼,乃至是喉咙的深处。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王蓦地睁目,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她。
就在这个短暂的刹那,李霓裳竟似在面前这一双已见衰老的眼目里,晃见了另外一副年轻眉眼的虚影。
她心似被一道鞭子猛抽一下,瞬间,竟似有一种透不出气的闷感,手不由顿住,剪子停在半空。
“怎的了?”
天王审视似地观量她,目光在她向着自己的剪尖停了一停,移向她的眼。
“没。快好了。”
李霓裳极力定下心神,垂目,轻应一声。
天王不再说话,再次闭目。
进来后,因他眉给李霓裳带来的全部轻松之感荡然无存。
她很快修剪完毕,将剪子放下,便沉默地后退,回到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此次孤能无事得返,你功不可没。”
天王一面照镜,打量几眼自己新修出来的眉,一面发话。
从他的表情看,他显得甚是满意。
“是天王吉人天相,百邪方能退散。”李霓裳应道。
“敢问天王,方才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已经不愿再留了,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问。
“无事便不能叫你来了?”
李霓裳看见他慢慢放下镜子,望向自己,眉峰再次微微挑了一下。
“方才去传话的人没说清么?孤此刻无事,叫你过来闲话而已。”
她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方才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天王点首,再次示意她坐下去。
“你想要怎样的奖赏,都可以说出来,孤听听看。”他的脸上露出来一缕鼓励似的笑意。
李霓裳顿了一下。“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了,思归心切,想尽快回去,不知天王能否予以成全。”
“你的伤也未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只是些擦碰的浅伤而已,并无大碍。”
李霓裳见他目光微动,视线在自己的脸上又停了片刻,忽然,不急不慢地道:“你还没告诉孤,孤先前要你考虑的事,你究竟想得怎样了?”
李霓裳一愕,终于醒悟。
原来,这才是天王叫她来的目的。
他仍未放弃之前的念头,而她本来却差点已经忘了此事。只因昨夜经历,尤其,被他面对死亡展现出来的坦然与洒脱之态感染,便想当然地以为他有所改变了。
原来并没有,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掺杂了几分无力的气恼之感,却仍极力压下。
“我的答复与先前无二。此事我确实无能为力,恐怕没法为天王效力。”
“孤昨夜救过你,替你挡了灾祸,你难道丝毫也不知感恩?”果然他开始变脸,话里带出几分不满的语气。
“天王若是这样说,我也提醒一句,昨夜是我先去报讯救天王的。”
他一顿,眉峰再次动了动:“孤还叫朱九先护着你下去了!”
“天王好像忘了,是我先想起那条逃生道的!”
话音落下,直到看到对面之人气恼似地投来目光,李霓裳才醒神,你一言我一语,自己竟和他拌嘴似地,为谁救了谁而争了起来。
当意识到此事后,她本当感到后怕。
在她面前的这位天王,依旧还是从前那位生杀予夺的天王。但却又不知怎的,或是昨夜她曾提刀亲手杀了人,在对方的刀口之下,夺回了曾保护过她的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她也曾亲眼目睹过此刻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天王,一度也曾是如何狼狈和虚弱的模样。他也会流血,面对死亡之时,也同样无法抗争。
此一刻,她竟丝毫也不觉恐惧。
“你也很是固执。不知好歹。”
对面之人方才显出来的一点好心情,显然早也不翼而飞了。在保持了片刻的静默过后,他面无表情如此道了一句。
李霓裳一时无暇去揣摩他话中那个“也”的所指,到底是相对于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天王叫我来,若还是为了此事,恕我不再奉陪。要杀还是继续扣我不放,也悉听尊便!”
她自座上起身。
“站住!”对面轻叱一句。
“你也不怕武节出事?”
李霓裳对上他两道沉沉的目光,轻轻点头。
“看来,天王更愿意看到我被迫胡乱答应下来,实则阳奉阴违,到了最后,天王才知是一场空。”
“或者,我也不敢保证,我若那样见到了裴二郎君的面,会不会将天王要我要做的事都告诉他。到了那个时候,就看他的意思。他若愿意,我便无妨。但他若不愿,或将如何看待天王,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话音落下,堂中再无任何声音响起。
李霓裳向着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在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长长的叹声。
“静妹早就走了,虎瞳仇视我,这几年间,我也不止一次想寻裴世瑛议事,他指着鼻子骂我,如今,就连小女娃你,也敢当面违抗我了……”
“世上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声音听去极为沮丧。
李霓裳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到了堂门之后,抬臂欲开门出去,那道声音再次响在了耳边:“罢了!换一件事。”
李霓裳迟疑了下,转头望去。
“你过去,替孤将他带回到孤的面前,如何?”
李霓裳一听,差点没冷笑出声。
这事她要是能做成,大概自己也会相信,她李霓裳真是天降祥瑞。
“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可能?”
她转头,就要开门出去。
“小女娃,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过。”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三年前,就在潞州城外的两军阵前,他为表与我的断绝之心,曾亲自切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叫谢隐山送到我的面前。”
李霓裳的耳畔嗡鸣骤起,指尖发冷,心脏宛如凝固了似的,一路不断沉坠下去,将她的双足,死死地钉在了门后的地上。
她只听闻那夜他在极度愤怒之下,当众自揭身份,大战草草收场,随后,他自己也远走河西,从此再没返回中原一步。
她分毫也不知知晓,那夜竟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屋中的烛色忽地仿佛模糊成血雾。一时间,她连呼吸仿佛都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慢慢转过僵颈,望向身后的天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要用那样的方式,来施加对我的报复吗?”天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知该如何叫我后悔。”
“论狠起心来,我实是自叹不如。”
天王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经事过后的无限平淡。
甚至,在他的口吻里,仿佛还包含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然而,在他眼里,却又分明流露出一抹寂寥与伤感之情。
她沉默着,听到天王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仇视我极深,自走之后,根本不容我派人接近。我已知他脾性能暴烈至此地步,还怎敢再违他意愿?但我又如何能放心?我曾数次寻见裴大,他避而不见。去信,更是石沉大海,只叫我勿再相扰。”
天王凝坐片刻,继续说道:“他这几年在那边过得极为不好,去了最为荒远的地方,自弃颇深。近来,我更是听说,他人也病得厉害……”
李霓裳的心跳不由地再次加快。
天王望向她。
“我不妨和你实话说吧,这趟将你叫来,原也想让你过去照顾他。你会医术,和他也做过夫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你更为合适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只我见你对他应也无情分可言,便也不勉强你过多。只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