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德是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怕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受不住道途之苦,这才出言劝阻,见状,便也作罢,说恰好这几日,会有一队人马要往那里运送过冬物资,可以捎带她过去,但有一条,她带的人须全部留下,不得继续随她深入腹地。
他没明说,但李霓裳怎会不懂。
一路上,少不了要经过诸多的防卡与烽燧,不得不防范细作,毕竟,这里不同于关内。河东已承担来自北境的主要压力,这里若再出纰漏,他身为军政主官,罪责难逃。
她一口答应。
那地总共虽然只有几十人戍驻,但一整个漫长冬天所需的口粮、冬衣以及牲畜的草料,全部装好,也有十几辆车。辎车笨重,一天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路。
李霓裳压着心中的焦躁,跟随队伍上路,继续往西,沿着雪山山脉深入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冬十二月中旬的这一日,翻过了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山梁,穿过一个叫做白狼沟的隘口。
那座位于隘口之后的戍所,终于到了。
天快要黑,一名值守的戍卒弯腰缩脖地出来,看见了从远处到来的队伍,认出是郡守派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朝里飞奔而去,高声呼喊:“郡城的人到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物资补给,下次再有人来,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众人都是期待已久。
门墙后应声奔出十来个士兵。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一起卸货搬运,当发现送到的物资里,竟还有几大桶定额之外的酒,说是郡守特意带给众人的年酒,以奖赏他们长年在此守卫的不易,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须知,西州地域狭长,各处地理相差迥异,并非处处适宜屯田,不少戍所军镇的维持,要靠郡城统一调配运送粮草,故畜力珍贵。而他们这个地方,本就最远,路极难走,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哨点,除非遇战,否则,长年几乎无事可做,除原本一直就在的一些老卒,其余发派来此的士卒,多因触犯军律,如今郡城那边竟远道运送酒水过来,这是何等巨大的惊喜。
欢呼声中,永安跳下马背,跺了跺积在脚背上的冰渣,随即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车前,打开车门,助李霓裳下来。
一阵夹杂着冰雪渣子的朔风猛然卷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永安急忙举袖为她挡风。
风过后,李霓裳站定,环顾四周。
在她的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暮野地里,出现了一堵用来抵挡风沙的泥墙,墙门的前方,有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破败的眺楼,楼头挂的冰柱已凝成了狰狞的狼牙状,插在上方的一面角旗,也被冻得笔直。
这里实在太过荒远,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人到来,更不用说女子,能见到的,就是少数已在此安家的士卒家属,且多兼着做饭补衣的杂役。
众人发现此次同行之人竟有女子,虽然穿得厚实,头脸遮挡大半,但还是不难辨认,来人是位年轻女郎,禁不住纷纷驻足,偷偷望了过来。
此地的守备郭裕也闻讯而出,听闻竟有酒来,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与领队寒暄之时,瞟了眼那女子,问了一声。领队低声和他耳语几句,道她这趟行程,是郡守亲自安排,来头应当不小。
“什么人知道吗?”郭裕又远远打量一眼,问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
“她来此找谁?”
领队继续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自己不提,我不敢问。”说完,又指着她身畔那正为她挡着风的看着像是随从的少年,“别看他年纪不大,与郡守似也很是相熟。”
白狼沟这个地方,算上他和一些兵卒的家小在内,总共也就三四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里会有谁人,能值得这个年轻女郎不辞苦寒亲自赶来这里。
他整了整衣带,大步走了过去,行礼说:“卑职郭裕,见过贵人。天寒地冻,请贵人先进去暖身。”
“少主他人可在?”
永安朝里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少主?哪个少主?”郭裕面露迷惑之色,反问了一句。
永安一顿。
少主十来岁离开河西,中间虽也回来过,毕竟没有久留,此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河东度过的。西州这里,除袁文德等少数之外,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眼前这哥长年守在荒隅之地的七品守备。
他知自己方才失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接着举臂,比划起来。
“个头有这么高,二十四五岁,长相如同人中龙凤……”
“我想起来了!”
郭裕很快反应过来,“贵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位左手缺了一段小指的李二?”
永安一怔,很快醒悟。
设身处地地想,少主如今应也不会主动向不认识他的人提及身份,这个“李二”,应当就是他在此的化名了。
“正是他。他此刻可在?”他赶忙顺着守备的话问。
郭裕摇头,“贵人来错地方。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确实在我这里,但如今不在。”
一路过来,永安满心以为到此便能见到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迎头竟是如此一个答复,大失所望,一把抓住守备胳膊,声音也蓦地拔高:“怎的一回事?郡守明明说,他来了你这里!”
朔风怒号,天色正在迅速转黑,一入夜,风会更大。郭裕看了眼那个仍静静立在车旁雪地里等待的女子,抱拳:“天黑风大,请贵人们先随我入内,再听我解释如何?”
永安被他提醒,转头看了眼李霓裳,见她半身被风从地上刮起的雪雾笼罩着,赶忙收声,按下心中失落,回到她身旁,将守备的话转了一遍,随即催促:“咱们先进吧。方才是我太过心急,忘了外头冷。”
李霓裳已隐隐听到了他与那守备的对话,没有发声,走了进去,看见墙后有几排呈井字纵横分布的低矮平房,如今满目冰雪,待到冰雪化去,应当就是赤沙戈壁之地了。
守备一进去,便吩咐人立刻去收拾空屋,烧起火炉,接着,将她与永安引到一间自己平日充作议事之用的稍大些的屋中,点亮了烛火。见永安上去,先用衣袖将一张腿歪了许久也没人管的咯吱作响的破旧坐具擦了好几遍,才请她坐下,不禁略带窘迫地道:“卑职这里简陋,还请贵人将就着些。”
李霓裳道无妨,摘了暖帽,除去雪氅,坐下问道:“那位……”
她微顿,“李二郎君,是怎的一回事?”
守备这才看清她的样子。
屋内与外面几乎无大差别,四壁破败斑驳,墙皮脱得仿佛龟壳,露出了掺在泥中的草茎和芦杆。他见女郎端正地坐在矮床中间,眉目沉静,玉颜如明珠映烛,光色叫这间一年到头尘灰漫浮的陋屋仿佛也变得亮了起来,怎敢多看,急忙垂目,恭声应道:“今年确实没来这里。想必是他前几年来过,郡守便想当然了。”
永安追问究竟。
此事说来话长。
前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等待的物资迟迟不见送来,再不到,万一冰雪封道,一封就是一个漫长冬天,外面的人进不来,这里的人怕就要遭受冻饥之困了。他派人出去接应寻找,也是无果,疑心车队应是在几日前突然袭来的一场大风雪里迷失方向。
此地实在荒远,这时他便是再叫人赶去郡城重新要粮,也是来不及了。正着急的时候,车队到达,里头多了一个陌生之人。
确实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们途中遭遇暴风雪,领队出了意外,受伤昏迷不醒,其余人迷失方向,被困在了荒野之中,正当全员乏冻不堪,偶遇那人,在他引领之下找到道路,顺利抵达。
领路的是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严冬也是旧袍裹身,一条牛皮粗铜扣头的蹀躞束带,肩披寒氅,以挡风雪,打扮与寻常军汉并无两样。
郭裕对他很是感激,想等次年开春之后上报郡城,给与奖励,问他称呼,那人自称姓李行二,再问来历,只说路过,再无别话。郭裕见他对此似无兴趣,也就作罢。
当夜白狼沟出去的路被冰雪封住,那男子被困,也就留了下来。半个多月后,郭裕收到一个消息,在他辖地的一处烽燧里,有个老卒年迈腿残,凛冬又至,实是无法履责,请求他这里重新派人过去调换。他这才想起,此事去年便曾报送到他面前,但因当时他忙于巡边,事拖了下去,后来那边没再催促,他渐渐也就忘记,如今又提,想到严冬漫长,万一真的顶不住少了一人,轮值空缺,若出什么纰漏,自己便是重罪,便应求派人。
白狼沟已属西州边荒了,那个烽燧台的所在,更是极西之荒,从这里过去,还有数百里远。
此地虽也苦寒不堪,每日轮值,早晚枯燥,好歹还有几十人可以作伴,冬夜漫漫,睡前聚一起私下吹牛赌博,犹可苦中作乐,吃喝也更充足些,到了那里,日夜真正就只能面对寥寥几人,更不用说,吃住也越发恶劣,周遭除了光秃秃一个烽火墩子,便是茫茫戈壁,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一个冬天也就罢了,忍忍可以过去,就怕万一去了,就此再也回不来,那便糟糕,故各都推脱,无人肯去。
郭裕十分恼怒,欲抓阄选一人出来,强行发派过去,不料那带路的男子开口,说他过去。
郭裕当时惊奇之余,没有答应,担心对方身份不明,万一他是西蕃或是讫丹人的细作,那便是引狼入室。
事实上,在这男子留下的十来天里,他也暗中留意过对方的举止,发现他自到来后便极少说话,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天到晚闷头睡觉,并无任何不同寻常的举止,这才渐渐打消疑心,但叫他过去守燧,还是不妥。
他欲拒绝,没有想到,男子竟又说,自己上个冬天就在那里代人守过燧了。郭裕这才明白,老卒后来之所以没了动静,竟是出于此种缘由。
事既如此,这里又无人愿意过去,加上人手本就紧张,并无冗位,他只得应下。那男子径自去了。冬天过后,次年开春,他往郡治发例行公报,提了一下此事。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回复,不但如此,还是郡守亲笔书信,叫他不必打扰对方,随他自己心意行事。
郭裕是前朝一支远发西域的西征军队的后裔,祖上因长安衰败被迫长久留滞西州无法东归之后,娶妻生子,到他这一代,已算是西州土生土长之人了。他毫无背景,早年长期孤守荒地烽台,后因警戒有功,靠着能力,慢慢被人看见,最后终于做了此地的守备,虽然官职低微,也常为后半生大约只能困守此地而暗发过牢骚,但日常也是尽心尽力,不敢亵职,更非不知事之人。
收到信后,他再回想那位李二,虽通身萧索,沉默寡言,但容貌举止,确实还是和他们这种粗鄙军汉有所不同。
其实起初他便已经疑心,对方或是因犯事被贬到了西州的大族子弟,如今上方这样答复,李二也从来不给自己添事,他也就乐得不管,听凭他来去自由了。
郭裕讲完这一番原委,向着女郎道:“前几年冬天,他都在烽燧那里度过。但今岁确实未至。就前几日,我派人送了些吃穿的过去,并未见到他在。”
永安沮丧,见李霓裳眉头微锁,显也极为失望,对郭裕道:“你再想想!他若没来你这里,或会去往哪里?”
第138章
郭裕绞尽脑汁, 正在费力思索,一个来添炭停留的副官忽然插话:“或是去了赤骊部?”
郭裕被他一言点醒:“我怎没想到!”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可不对上了!难怪郡守说他来了我这。必定是他半道折去了那里,我这里才不见他人!”
见女郎与那少年齐齐望来, 他赶忙解释:“今年开春, 听说有赤骊部的人奉老王之命前来,邀他过去春猎,他没去,应说等霜翎会的时候再去拜贺。最近正是此会的日子。”
永安自小跟随家主在河西长大,对周围异族的节庆无不熟知, 向着李霓裳解释, 说是生活在雪原上的蕃人所特有的一个冬日节庆,即驯鹰比赛,贵族们在皮手套上缠银链,放飞各自的鹰隼, 冠军可得金铃铛,败者需剪断爱鹰尾羽,终场时, 万羽齐飞,以此仪式竞技, 也表达众人向天神祈求来年福祉的心愿。
“小贵人见多识广, 所言极是!”郭裕奉承了一句,夸赞完毕,略一沉吟, 转向李霓裳道:“我这里距那地不算很远, 但也不近,四五天的马程。蕃人对这节庆颇为看重,时日长短不定, 有三四日,五六日,视各部的情况自定。但最长者,不会超过半个月。我若是所料没错,待那边节庆过完,李二郎君便会到来。天寒地冻,贵人既已来了,委屈暂时在此歇息,等个几天,说不定他就到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照这守备的建议行事。
当夜,李霓裳在此歇下。郭裕叫来了最为干净利落的妇人前来服侍,极力供应。
次日,她从永安的口中,听到了些他与赤骊部的事,起因说是前年发生在蕃人内部的一场变乱。
踞在西州西南的蕃部危王为夺地盘,与同族的赤骊部内讧,发兵攻击。老赤骊王不知亲信已被对方收买叛变,出兵受挫,阖族被围,为生存计,被迫派人去向他一向敌视的河西求援,信使又被危王的人半道截杀。
就在老赤骊王陷入绝望之际,有人抓住危王爱子,以此为胁,逼迫危王暂时退兵,为赤骊部赢得了喘息之机,随后联络郡守发兵,助力赤骊部,彻底击退危王。
赤骊部的领地,恰好就在重要隘口的附近,扼住了河西的一个出口,他若不让,河西军民只能绕道远行。他从前受手下亲信挑拨,一直认为裴家想要灭他全族,以夺取隘口打通要道,对裴家极为仇视。出了这事,方明白自己受人蒙蔽,愿与河西协商隘口之事。
应该也是从那之后,赤骊王频频邀他前去做客。
“再等两天,少主应当很快就能来。”永安劝说李霓裳无须焦虑,安心等待。
两天过去。又一个两天。在这里等了四五天后,永安不再劝慰李霓裳,变得焦急起来,每日不顾严寒,一早出去,等在那条通往隘口的路上,期望见到归影,自然,无一例外,次次失望而归。
七八天后,这日清早,他来找李霓裳,正要开口,说自己已与守备说好,叫人领他过去找人,看见李霓裳正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件雪氅,系在身上。
她改作男子装扮,身边是个已经收好的便囊。
永安一呆。她笑着道:“走吧,我随你同去。”
与永安一样,她不想再枯等下去了。
郭裕因职责在身无法离开,派通晓言语的熟路手下引路。
就这样,在这一个清早,李霓裳再一次出发上路。
几天后,她终于走到了她这一趟长途跋涉的终点,也见到了欲见之人的面。
她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暮色浸透雪山的背麓,暗青的天幕压着连绵起伏的山脊线。远远望去,众多毛帐星罗棋布,蛰伏在一片广阔而平坦的山麓之前。有赤色的火点接连亮起,映出了雪坡间飘摇的道道牦旗——那是照亮了今夜围宴的篝火之光。
她一行人被拦下,通译说明来意,对方听到是河西郡守派来找李二的人,态度立刻转变,很快叫来一名专司迎客的引赞,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面上带着热情的笑,将人引往王帐,路上告诉李霓裳,王多次邀约无果,这回终于盼到他来,极为欣喜,连日来,夜夜设宴,纵情庆祝。
“贵人请看,到了。”
引赞停下,指着前方说道。
含着木香的青烟,缠上了一轮初升的雪原圆月。浑厚的铜钦号角之声撕开夜幕。在一顶以金箔银叶装饰的王帐周围,正在举行着一场数百人参加的飨宴。
聚在这里的,无不是赤骊部的达官和贵族。宴场的中央,许多舞姬踏着鼓点,旋动腰间银铃,乐声与欢声笑语,压下了远处夹杂在朔风里的狼嚎之声。
李霓裳停在了人群之后。
永安踮起脚尖,目光扫过前方杂乱的人群,焦急地张望。
他的视线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