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